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每到清明时节,我们家族便按了一定的顺序,在祖先的墓前除草,祭礼,以表子孙后代之孝思。这种风俗是虔诚的,也是单调的,这样过了多少年,在我的心中,都是了无痕迹。
后来我长大了,才发觉有一点是奇怪的,就是每当给妈妈扫墓时,爸爸总是撒手让我们来,自己却退到一旁的小松下草丛中,不停地抽烟。我想大概是爸爸累了,否则以爸爸勤劳刻苦的性格,是决不会无端地坐下来歇息的。我的这种感觉一直维持了很多年。
直到我有了妻室,开始体会到夫妻之情,我才发觉从前的判断是错误的。爸爸坐在一旁的时候,分明有点异样:他若有所思,眼梢儿红红的,眼眶里闪转着晶莹的泪光。爸爸是怕对着妈妈的墓会情不自禁地掉下泪来,怕被我们几兄妹看见了难为情!
爸爸虽然坐在一旁,但山下那一片田野,那一片妈妈曾经多年劳作过的田野啊,畦里塍上,都留下了妈妈辛勤的身影;那住事的云烟呀,也如爸爸口中呼出的浓烟,一股一股地在爸爸的心头涌现,爸爸又怎能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呢?
很可能,爸爸这样做还有他更深的用意:他是要我们走到妈妈的墓前,好让妈妈看到我们几兄妹已经长大了;爸爸已无愧于死去的妈妈,妈妈在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了。原来爸爸一直惦记着妈妈!几十年了,爸爸对妈妈仍是那样地情深意笃,爸爸与妈妈一定有过不同寻常的爱。
我们做子女的,当然不会看到爸爸与妈妈如何恋爱。妈妈在我还没有记忆力, 还未懂事的时候便离开了我们,我不能够意会爸爸与妈妈的婚姻生活;长大了,也不好意思问别人。只是,当我稍为懂事的时候,爸爸与他的挚友谈起妈妈,我无意中听到了有关的片言只语。做父亲的哪里知道,在一旁恣意玩耍的孩子,会把这些默默地记在心里。
爸爸与妈妈的相识始于五十年代初,那时爸爸十六岁,妈妈十四岁。爸爸在乡里当会计,是十六条乡中最年轻的共青团员。妈妈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她与村里几个姑娘同时爱上爸爸。有一天,妈妈与那几个姑娘走在一起,刚好遇上爸爸,妈妈便当着几个姑娘的面,主动上前拉起爸爸的手。大概妈妈不想这种多角关系继续下去,她不忍心爸爸焦虑不安,也不愿意拖累了那几个姑娘;妈妈也实在抑制不住自己强烈的爱。
爸爸与妈妈的婚姻生活应该是美满的,幸福的。他们相亲相爱,同心协力地营造了自己的家园。虽然那个年代,那样的农村仍是这样的落后贫穷,但是,美好的生活,更主要地,应是那殷裕的精神。
可是, “四清”时期,爸爸也受到隔离审查,那是妈妈最痛苦的日子。妈妈既要照顾孩子,料理家中的大小事务,又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还要天天给爸爸送饭。妈妈凭着她的直觉和对事物的朴素认识,她相信爸爸是清白的。看到妈妈眼泪汪汪的,爸爸也不能自已地流下了两行热泪;爸爸不是伤心自己,他是为妈妈而流泪,是他连累了妈妈。
然而,爸爸与妈妈那悠悠苦难中的幸福生活也实在太短暂了。就在妈妈生下了四个
儿女,也就是爸爸与妈妈婚后的第八年,妈妈替邻居到山里挖黄泥(黄泥粘性好,那时建房都用来砌砖),结果刨崖崩塌了,妈妈被盖在一米多深的泥土下给窒死了。
妈妈突然罹难,只有十一个月的妹妹整天哭着要妈妈。爸爸与外婆轮流背着妹妹,整夜没睡。爸爸泪流满脸。亲邻劝爸爸把妹妹卖给有奶的妇人家,爸爸舍不得,妹妹是妈妈的骨肉,也是妈妈遗留给爸爸的爱。
妈妈死后,爸爸夜晚睡觉时常常出现梦魇,情状凄楚而惊惶。有一次,在吃晚饭的时候,爸爸红灼着眼对我们说:“昨夜我又梦见你妈妈了,她对我说,就是这块石头压在我头上的,你把它搬到这条溪中让水把它冲走吧。我没有什么希求了,只希望你好好地把他们几兄妹养大成人。”爸爸神色凄然,我们都低头咽饭而默不作声,——我们又有什么好说啊。
爸爸没有辜负妈妈的期望,为了把我们几兄妹养育成人,他刻意与命运抗争,忍受了常人准以忍受的艰辛与寂寞。爸爸深知前面的路艰难而漫长,看来爸爸已横下一条心。爸爸是为妈妈而活的,爸爸余下的生命是属于妈妈的。待到完成了妈妈的心愿,爸爸也许不再留恋这个世界,他愿与妈妈再续夫妻缘,再圆夫妻梦。
想来真懊悔也真奇怪,年少时没有真正懂得爸爸对妈妈的痛苦思念,对爸爸的痴情只停留在感觉的认识上。如今想来,那些久远而模糊的记忆因有了理解而变得明晰而深刻。
我的脑海里至今还能真切地再现少时的那一幕:那是暮春时节,爸爸、婆婆带着我们兄妹到山地里种庄稼。我们走在山间的小路上,田野吹来带着泥土和禾苗的芬芳的气息。快到山地的时候,婆婆就指着山坡上的一隅:“阿华呀,你妈妈就在那里,她如果看到你,就会说,唉,我们的阿华已经有这么大了。”而爸爸此时话就少了,脚步却变快了。一定是婆婆的话触动了爸爸那隐秘的心弦,爸爸心里一直想念着妈妈啊!
妈妈的遗物,爸爸一直保存着。记得有一回,爸爸把一个包了几重的布包打开,拿出妈妈的照片给他的挚友看。这是一张陈旧得发黄的模糊的相片,是妈妈与爸爸相爱时的馈赠物。后来我想, 爸爸怎么不请人把妈妈的像绘下来呢。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的容貌一定早就随着岁月一同消逝了。
妈妈在世上只活了二十八个春秋。妈妈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三十个年头了,爸爸在世上也寂寞了三十年。当初,曾有好心人劝爸爸续妻,爸爸那时还是而立之年啊。爸爸始终没有再娶,个中原因,恐怕是爸爸担心后妻会冷落我们几兄妹,更是出于对妈妈那深沉而忠心的爱。
(1997年冬)
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每到清明时节,我们家族便按了一定的顺序,在祖先的墓前除草,祭礼,以表子孙后代之孝思。这种风俗是虔诚的,也是单调的,这样过了多少年,在我的心中,都是了无痕迹。
后来我长大了,才发觉有一点是奇怪的,就是每当给妈妈扫墓时,爸爸总是撒手让我们来,自己却退到一旁的小松下草丛中,不停地抽烟。我想大概是爸爸累了,否则以爸爸勤劳刻苦的性格,是决不会无端地坐下来歇息的。我的这种感觉一直维持了很多年。
直到我有了妻室,开始体会到夫妻之情,我才发觉从前的判断是错误的。爸爸坐在一旁的时候,分明有点异样:他若有所思,眼梢儿红红的,眼眶里闪转着晶莹的泪光。爸爸是怕对着妈妈的墓会情不自禁地掉下泪来,怕被我们几兄妹看见了难为情!
爸爸虽然坐在一旁,但山下那一片田野,那一片妈妈曾经多年劳作过的田野啊,畦里塍上,都留下了妈妈辛勤的身影;那住事的云烟呀,也如爸爸口中呼出的浓烟,一股一股地在爸爸的心头涌现,爸爸又怎能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呢?
很可能,爸爸这样做还有他更深的用意:他是要我们走到妈妈的墓前,好让妈妈看到我们几兄妹已经长大了;爸爸已无愧于死去的妈妈,妈妈在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了。原来爸爸一直惦记着妈妈!几十年了,爸爸对妈妈仍是那样地情深意笃,爸爸与妈妈一定有过不同寻常的爱。
我们做子女的,当然不会看到爸爸与妈妈如何恋爱。妈妈在我还没有记忆力, 还未懂事的时候便离开了我们,我不能够意会爸爸与妈妈的婚姻生活;长大了,也不好意思问别人。只是,当我稍为懂事的时候,爸爸与他的挚友谈起妈妈,我无意中听到了有关的片言只语。做父亲的哪里知道,在一旁恣意玩耍的孩子,会把这些默默地记在心里。
爸爸与妈妈的相识始于五十年代初,那时爸爸十六岁,妈妈十四岁。爸爸在乡里当会计,是十六条乡中最年轻的共青团员。妈妈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她与村里几个姑娘同时爱上爸爸。有一天,妈妈与那几个姑娘走在一起,刚好遇上爸爸,妈妈便当着几个姑娘的面,主动上前拉起爸爸的手。大概妈妈不想这种多角关系继续下去,她不忍心爸爸焦虑不安,也不愿意拖累了那几个姑娘;妈妈也实在抑制不住自己强烈的爱。
爸爸与妈妈的婚姻生活应该是美满的,幸福的。他们相亲相爱,同心协力地营造了自己的家园。虽然那个年代,那样的农村仍是这样的落后贫穷,但是,美好的生活,更主要地,应是那殷裕的精神。
可是, “四清”时期,爸爸也受到隔离审查,那是妈妈最痛苦的日子。妈妈既要照顾孩子,料理家中的大小事务,又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还要天天给爸爸送饭。妈妈凭着她的直觉和对事物的朴素认识,她相信爸爸是清白的。看到妈妈眼泪汪汪的,爸爸也不能自已地流下了两行热泪;爸爸不是伤心自己,他是为妈妈而流泪,是他连累了妈妈。
然而,爸爸与妈妈那悠悠苦难中的幸福生活也实在太短暂了。就在妈妈生下了四个
儿女,也就是爸爸与妈妈婚后的第八年,妈妈替邻居到山里挖黄泥(黄泥粘性好,那时建房都用来砌砖),结果刨崖崩塌了,妈妈被盖在一米多深的泥土下给窒死了。
妈妈突然罹难,只有十一个月的妹妹整天哭着要妈妈。爸爸与外婆轮流背着妹妹,整夜没睡。爸爸泪流满脸。亲邻劝爸爸把妹妹卖给有奶的妇人家,爸爸舍不得,妹妹是妈妈的骨肉,也是妈妈遗留给爸爸的爱。
妈妈死后,爸爸夜晚睡觉时常常出现梦魇,情状凄楚而惊惶。有一次,在吃晚饭的时候,爸爸红灼着眼对我们说:“昨夜我又梦见你妈妈了,她对我说,就是这块石头压在我头上的,你把它搬到这条溪中让水把它冲走吧。我没有什么希求了,只希望你好好地把他们几兄妹养大成人。”爸爸神色凄然,我们都低头咽饭而默不作声,——我们又有什么好说啊。
爸爸没有辜负妈妈的期望,为了把我们几兄妹养育成人,他刻意与命运抗争,忍受了常人准以忍受的艰辛与寂寞。爸爸深知前面的路艰难而漫长,看来爸爸已横下一条心。爸爸是为妈妈而活的,爸爸余下的生命是属于妈妈的。待到完成了妈妈的心愿,爸爸也许不再留恋这个世界,他愿与妈妈再续夫妻缘,再圆夫妻梦。
想来真懊悔也真奇怪,年少时没有真正懂得爸爸对妈妈的痛苦思念,对爸爸的痴情只停留在感觉的认识上。如今想来,那些久远而模糊的记忆因有了理解而变得明晰而深刻。
我的脑海里至今还能真切地再现少时的那一幕:那是暮春时节,爸爸、婆婆带着我们兄妹到山地里种庄稼。我们走在山间的小路上,田野吹来带着泥土和禾苗的芬芳的气息。快到山地的时候,婆婆就指着山坡上的一隅:“阿华呀,你妈妈就在那里,她如果看到你,就会说,唉,我们的阿华已经有这么大了。”而爸爸此时话就少了,脚步却变快了。一定是婆婆的话触动了爸爸那隐秘的心弦,爸爸心里一直想念着妈妈啊!
妈妈的遗物,爸爸一直保存着。记得有一回,爸爸把一个包了几重的布包打开,拿出妈妈的照片给他的挚友看。这是一张陈旧得发黄的模糊的相片,是妈妈与爸爸相爱时的馈赠物。后来我想, 爸爸怎么不请人把妈妈的像绘下来呢。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的容貌一定早就随着岁月一同消逝了。
妈妈在世上只活了二十八个春秋。妈妈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三十个年头了,爸爸在世上也寂寞了三十年。当初,曾有好心人劝爸爸续妻,爸爸那时还是而立之年啊。爸爸始终没有再娶,个中原因,恐怕是爸爸担心后妻会冷落我们几兄妹,更是出于对妈妈那深沉而忠心的爱。
(1997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