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信901 days － 1 毛团，医生AU ～我，又来惹！
1.
伤员送来的时候正是大半夜，米克在6号看护病房的一张躺椅上被人叫醒，护士告诉他楼下送来了几名创伤病人。夏迪斯医生让他下去帮忙。
米克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病人，那个人正处于安静的睡眠中——好吧，是安静的昏迷。他叫醒护工帮病人翻身并稍稍活动一下四肢，然后快速离开了病房。
夏迪斯是神经外科的主治医生，此刻正从家里赶来，他平时带在身边的那两个住院医已经开始给其中一个倒霉鬼在脑袋上开洞了，至于新进住院医和实习生，没人会让他们碰别人的脑子。
总住院医是格利萨，很不巧，他刚被警局叫去认领他闹事的儿子，赶回来也是一小时之后了。 周五的晚上，好像所有人都喜欢在这时候给别人添麻烦。
米克这一年本来是在医院的实验室做些学术进修的，然而院中的医师们早已心有灵犀的达成一个共识，把米克这样的资深住院医丢在实验室，是在太浪费了。所以他就隔三差五的被叫回去，充当紧急备胎，比如他三小时前刚刚给一位夫人动完椎间盘切除手术。
“车祸，一共五个人。”叫作亨宁的实习医生正在走廊里急的乱转，他在看到米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有三个正在手术，一个当场死亡。还有一个没人管，夏迪斯医生说交给你处理。”
“替我谢谢他。”
亨宁拿出资料夹，“艾米·里克，21岁，医疗记录不详，她和朋友昨天在夜总会出来，开车在55号公路撞上了一辆卡车，车上……”
“亨宁，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她祖母叫什么？或者她在哪上的小学？直接告诉我结果。她清醒吗？她哪里出了问题？”
“她一直醒着，刚送进来的时候她说脖子很痛，但是可以活动，现在动不了了，没有外伤。她是那车上唯一一个没外伤的，应该没什么事吧。”
米克知道如果那女孩真没事，夏迪斯不会把这块好肉留给他。他直接冲进治疗室里，那个女孩被绑在床上固定住，看样子还醉醺醺的。“你好，里克小姐，我是扎卡利阿斯医师，这里的外科住院医师，你可以活动一下脚趾吗？”
“我做不到。刚刚还可以的，现在我的腿都没感觉了。”
米克捏住她的腿，有一些部位还有感觉，但是她没法活动。
“我的手麻了，刚才还没事的，我会瘫痪吗？”女孩开始哭。米克没什么表情的继续检查了一下艾米，安排护士带她去拍X 光片后走出病房。
“第七颈椎以下的感觉丧失了，瘫痪速度太快了，这不正常。”
“也许是歇斯底里，或者，她喝多了。”另一个实习医生说。
“哈，我还猜她是故意留下来，想在病房里免费睡一晚呢。”米克哼了一声，他需要给自己找些咖啡。 X 光片出来后，颈椎和脊椎没有断裂移位。
急诊室的医师瞪了米克一眼，“要不要打赌？等你回到治疗室，她就会问你要电话号码了。那些女病人都这样，我猜你用脸就能救活她们中的大多数。”
如果是两年前，米克大概会挖苦这名急诊医生脂肪含量超标，也没什么精力开玩笑－这状况不对劲。
米克有着异常灵敏的嗅觉，他对病症的判断也有些超乎常理的敏感。埃尔文常说这是让人羡慕的天赋。 “我需要她的第一颈椎穿刺，脊髓摄影和断层扫描。打电话给放射科和手术室。”自己来到走廊给主治医师夏迪斯打电话。
“椎间盘破裂，或者血块压迫脊髓，我不知道，但是这里一定有问题，不然她不会瘫痪的那么迅速。”米克在电话里对夏迪斯说。
“米克医生。”亨宁从后面叫了他一声，“艾米说她的手臂彻底没知觉了。”
“说说看你想怎么做。”
“也许我等不到扫描片出来就要给她动刀了。”米克沉吟了一会儿回答。
电话另一方也同样沉默了一阵，“那就动手吧，提醒那些实习的笨蛋别忘了给她用激素。”
米克让亨宁找那个姑娘签了手术同意书，来到手术室和麻醉师韩吉汇合。在拿到精密的电子数据前给病人动刀，风险太大了，但是米克觉得一个后背有疤女孩总比全身瘫痪的女孩活的容易些。
他希望这时候埃尔文能在，他不会像那些护士和实习生一样带着忧虑又疑惑的目光看着他，那家伙会毫不犹豫的帮米克将那个可怜的病人搬上手术台，不耽误一分一秒。
“亲爱的资深住院医，你是不是跳过了几个重要的步骤？比如脊髓摄影？”韩吉一边说着一边准备手头的工具。
“她恶化太严重了。脊髓摄影出来之后，没准她连呼吸都没了，然后就可以和那些照片数据一起埋进棺材。”米克仔细刷洗着双手，由于人员紧张没有流动护士，韩吉帮米克穿上手术服。
“所以你就要撬开那些硬的要命的脊髓硬膜，慢慢找你„设想‟中的血块？我猜你做这些不是为了证明你的肱二头肌有多发达。”
米克用鼻子哼了一声作为回答，他将口罩粘好，病人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
“米克，你和上学那阵相比，变了好多，简直像变成另一个人，你每天说话超过十句吗？”韩吉给病人输入麻醉气体。
“我只是没有多余的精力说废话了而已。”
早晨9点，米克在手术台前站了足足六个小时。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能穿比基尼了。在掀开肌肉并移除了三块椎板后他果然找到了淤血，已经凝结了，看起来像一块长错了位置的肝脏。之后的一小时内他和亨宁不断的切除椎板、吸走淤血，并成功找到了静脉的出血点，止血。在手术接近尾声的时候夏迪斯进来看了一眼，他之前一直在另外三个手术室给那些住院医师指导。
“嘿，扎卡利阿斯。”他把指导亨宁缝合伤口的米克叫到一边，“副院长希望你去趟他的办公室。” “哦。”
“你累傻了吗？年轻人。”秃顶的中年人拍了拍米克的肩膀，“你刚刚救了一个本来要在几个小时前就送命的姑娘，马上还要去见副院长面临提升，但你现在看起来——就像刚睡醒一样，你看看那个可怜的实习医。”他指了指一旁的实习医生，那个年轻人已经虚脱了一般躺在一旁的长凳上。其实米克也不想这么站着和夏迪斯废话，他想回到楼上的看护病房，躺回那张椅子上继续睡觉。
“米克，你已经当住院医五年了？还是六年？”
“五年半。”男人回答。
“我记得你和奈尔还有埃尔文是一起进来的吧？埃尔文三年前就是总住院医了，去年奈尔也当上主治医了。”夏迪斯和米克一起走出手术室。“你这么优秀，早该当上主治了，怎么还在这里当个被使唤的住院医？也没决定科室吗？”
“哈，我还没想过。”米克摇摇头。“等今年实验室的课题结束，再决定也不晚吧？”
“你该多花些心思在自己的职业规划上，副院长找你应该也是这件事。”最后主治医生这样说道。
副院长的办公室在另一栋楼里，初春已经不是那么寒冷，米克随便披了件外衣就来到院子，结果还是被冷风吹的打了一个机灵。他头发乱蓬蓬的，刘海将眼睛挡住了不少，胡子也好几天没有刮过了，手术服下摆粘着些褐色的血迹，有一些甚至滴到了他的球鞋上，他一路小跑的进入那栋办公楼，闪身钻进一部马上就要关门的电梯里，和那些穿着笔挺白外褂的医生挤在一起。
“你看起来就像个邋遢的高中生。”白大褂中的一个说道。米克回过头，看到了内科主治医生——他的老同学奈尔。
“嗨，德克老师，你又要因为旷课请我家长了？”米克吸吸鼻子，满电梯的高级古龙水味道，幽默感在面对老同学的时候终于回来了一点。
“少吃点黄油饼干和巧克力……那对你没什么好处。”几个医师在电梯停下后走出去，奈尔的办公室也在这层，不过他似乎没打算下去。
“全靠它们我才能撑到早上，不过确实，我肚子上出现肥肉了。”米克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腰。
“没人要求医师和内衣模特有一样的身材，你应该是全院唯一拥有八块腹肌的医师了。”他看着米克到层走出电梯，“别和埃尔文那个工作狂一样把胃弄出毛病，被迫放自己一个长假。”他又补了一句。
“你说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上班？”电梯门在身后关上，他没有听到奈尔的回答，奈尔也不知道答案。
副院长的办公室在顶楼，他还在和其他院方高层在隔壁开什么例会，米克被助理带进办公室，将身体陷入那些柔软的皮质沙发里，裹着外衣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梦到了很多年前，他们只有二十出头。医学院的第三年，一起被丢到这所大学城中心的医院里，像所有实习医生一样带着梦想，揣揣不安。很多年之后，他们仍在这里，心力交瘁，每天重复着剖开别人的肚子或者脑子的动作，不再为死亡伤心落泪。
米克被人轻轻的摇醒，比起尖锐刺耳的电话铃，这种方式简直太过温柔，带着一种特有的礼貌和点到为止的节制，总是保留着那么一点点，让人舒服却永远无法满足。和某个人一样。
他睁开眼睛好一阵才让脑子恢复工作。对面的沙发上，逆光坐着个身材消瘦的男人。
“埃尔文……？”他模糊的咕哝了一声。
“大家都说我们父子长的很像。”戴着金丝眼镜的副院长露出一个同样点到为止的笑容。
“哦，抱歉……”米克坐直身体，将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
“我很清楚你有多优秀。”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暂时还不想……”
“不，听我说。”史密斯副院长有些突兀的打断米克的话。“我希望今年你从实验室回来的时候可以参加主治医生的资格考核。”
“我不想，抱歉我需要回去睡一下。”米克兴趣索然的站了起来，他在熟人面前从来都没有太多礼貌，他认识埃尔文多久就认识了这位副院长多久，吃过他亲手做的番茄意面也打碎过他家书柜上的古董花瓶，甚至还亲过他儿子。
“那我们换个话题，我想跟你谈谈埃尔文。”走到门口的米克硬生生的收住脚步。
“我想请你……放开他。”
TBC.
医学院萘甲醚铁三角的形成是个意外。（萘甲醚MNE- methyl naphthyl ether／Mike Nile Erwin）他们在大学第一年的某次临床护理课上，被分到同一组互相练习插导尿管，就此相识。谁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三个人会成为死党，据说只要你见到其中一个，基本就会在接下来的五分钟内见到另外一个或两个，图书馆，食堂，篮球场，他们仿佛时时刻刻在一起。
奈尔比米克大两岁，比埃尔文大三岁，家里是经商的，所以他大学学的是酒店管理那类的专业，后来和女朋友开了家餐厅，女朋友玛丽很是能干，把生意张罗的风生水起，资助男朋友来读医科大学，这位男朋友一激动，就跟她领了证，他拿着结婚证声泪俱下，说将来等我拿到行医执照，开个私人诊所挣大钱，再也不让你进厨房。
米克是个富二代，没心没肺，长的高大又英俊，毕业于某个专产土豪的艺术大学，雕塑专业。搬了四年大理石让他练出一副堪比游泳队队长的好身材，再加上沉默寡言、略带忧郁的艺术家气质，对女性来说基本是秒杀。问起他怎么想起学医，他说只是想找个能多花费些精力的事情——简直欠打，但是男生打不过他，女生舍不得打他。
埃尔文出生在一个典型的医学世家，据说从爷爷，或者爷爷的爷爷那辈就是医生。他父亲是大学医院的副院长，也是他们学校的客座教授。埃尔文本科读的基础医学，之后自然而然的进入医学院进修。不用说都能想像，那家伙绝对是小学时期就穿着浆过衣领的白衬衫，在作文纸上写下“我有一个梦想，我想拯救人类”这种话。米克开玩笑说埃尔文做梦都在计算类固醇和胆固醇的临床用量。
然而，埃尔文并不完全是他想的那种人。他是学霸没错，每次考试成绩都是年级第一，让他翘课比和伊丽莎白一世约会还难，他任何时候手边都有一本书。但是他的脑子里更多的是些离经叛道的奇怪想法。 他在学期第二年发表在当季医学刊物上的，一篇关于讨论安乐死的论文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以至于同宿舍的奈尔替他收到了不少宗教狂热者的恐吓信。之后他甚至去监狱探视“安乐死第一人”杰克·凯欧克安，在回来的路上就被两个人砸碎了车窗。
三个人就这样在某一天天还没亮的凌晨时分，踏入了那所大学城内的医院，开始了作为实习生的医学院第三学期。
他们需要在不同的几个科室间呆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奈尔去了内科，米克去了妇产科，埃尔文去了精神科。萘甲醚铁三角终于短暂的分开了，就算在食堂遇到也没有闲谈的时间，匆匆打个招呼就被各自跟随的住院医师拎走。他们再坐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米克在太阳落山后来到距离医院不远的一家中式餐厅，他在角落靠窗的位置找到了埃尔文和奈尔，后者正顶着满脸胡茬辛酸的诉说着自己如何被总住院医师虐待，而埃尔文一边听着奈尔的抱怨，一边翻着最近的医学期刊。
“哎，米克你到了。我们终于可以点些东西了，我要饿死了。”奈尔招来服务员，他们点了五人份的套餐而且绝对能吃下去，仅仅是实习的日子就让他们体会到朝不保夕的生活，吃完这顿，下一顿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所以每次吃饭都尽量把自己塞到想吐。然后米克和奈尔点了冰镇啤酒，埃尔文要了白水。他从不喝冰水，别人用来吃饭的时间他都用来啃那些几公斤重的硬皮书，导致肠胃对刺激的饮食有些敏感。 “那家伙简直是恶魔，大家都是成年人为什么却要这样互相折磨？”奈尔继续抱怨他的上司，“在会诊的时候他当着那么多人，冲我大吼大叫，就因为我忘了在夜间巡房的时候叫醒那个可怜的老太太，问她昨晚是否排便了。”
“那个新进住院医也是个混蛋，他把所有琐事都推给我，没错，询问那些老人排便没有，他们放屁没有，打嗝没有，老天，甚至还要我给他们端咖啡，我觉得我在被虐待。”菜上来之后，三人开始拼命吃，仍是没堵住奈尔的嘴，米克觉得奈尔在这个月至少瘦了十斤。
“你们两个情况如何？”奈尔把肉丸塞进嘴里，再用啤酒冲下去。
“嗯，在无影灯下看那些女人，没有原来想的那么好。”米克努力的用叉子卷起盘子里的面条。
“哦，你这恶心的变态…… ”奈尔一脸的嫌弃。“你应该去整形外科，这样你就能分辨出哪些女人垫了假胸。” “我在进医学院前就能分辨出来。”米克哼了一声。“埃尔文，你呢？有没有在那群神经病中找到自己的同类？”
“嗯，很有趣。”埃尔文笑笑，他不像米克和奈尔，在时间充足的情况下他会尽量吃的细嚼慢咽。 “就这样？你没被那些家伙虐待吗？”奈尔不太甘心。
“他怎么会被虐待，搞不好他比那些住院医还能干呢，毕竟是拿着医学证书出生的不是吗？”
“我猜你们对幻想着自己正和越共交战的流浪汉不感兴趣。”埃尔文捏着叉子柄轻轻捻动，和拿着手术刀时一样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米克盯着那双手，干燥，修长，白色的皮肤包裹着漂亮的骨节，指甲修剪的和指尖平齐，不会积存污垢也不影响美观，和他的人一样，严谨的恰到好处。他抬起头，发现埃尔文也正盯着他。
“你们之后打算去哪个科？”虽然是对两个人的问话，但那双蓝色的眼睛仍停留在米克脸上，看得米克脸上发烫。
“我想，麻醉科？或者一般外科。”奈尔吞下最后一块烤肉。
“不知道，”米克把注意力转回食物上。
“我说的是毕业后。”埃尔文放下了手里的餐具，将那双引人遐想的手放到桌面之下。
这个话题他们不是第一次讨论，可以说，这是个从他们进入医学院不久就开始讨论的话题。埃尔文想进神经外科。
“也许是心外，每个人都想进心外。”奈尔也结束了战斗，“如果我们没在毕业前被这些住院医折磨致死的话。”
“我进哪里都无所谓。”米克其实想说，埃尔文你去哪，我也去哪。
“无论去哪个科，你都会是最好的。”埃尔文说，奈尔也在一旁附和。的确，米克的考试成绩也许不如埃尔文，但是他的手术操作在学生阶段就是高超的，无人可及。也许艺术和医学是相通的，他在石料上雕刻少女眼睑的灵巧手指，也在剖开肌肉时表现出了惊人的准确和控制。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也来神经外科。”埃尔文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他。
米克忘了那天他是怎么回答的，他只记得后来他和奈尔叫了些白兰地，两人都喝高了，埃尔文开车把他们分别送回家，他先开车到奈尔开的快餐店，玛丽和厨房帮工把奈尔拖进屋里。米克一路睡到家，在埃尔文扶着他从车里出来的时候，他趁机将脸埋在对方的领口中，意识不清的将嘴唇贴在温热的白色皮肤上，压住那根剧烈跳动的颈动脉。
一个月没有闻到他的气味，他才知道他多想见他，米克安心的像个孩子一样在他身上睡过去。
妇产科的住院楼和精神科的距离也远的让人遗憾，米克觉得他要是在毕业前还没追到埃尔文，简直就是千古遗恨了。
幸好米克提前做了功课，埃尔文选的下一个科室是麻醉科，他就选了距离不远的骨科。果然在走廊碰到埃尔文的几率变高了，不过埃尔文身边跟了个姑娘，这都什么事儿！
其实那姑娘，严格意义上可以忽略她的性别。在大学的时候就有传言说韩吉是个变性人，疯疯癫癫的，喜欢病理切片多过活生生的人类，属于不会让米克入眼的那个范围。她对学科的热情让她和埃尔文成为同一类人，而这样成双成对的出现，让米克根本插不进去。
TBC.
3.
外科住院医师和实习期一样，需要在各个科室间轮换，尽量吸收经验，最后再进入专一的科室。奈尔因为妻子怀孕而放弃了外科，他选择了相对不用加班的内科。埃尔文在神经外科，米克被心脏外科的主治医生留在了自己的科室。
按理说刚刚成为住院医师－也就是新进住院医的年轻人不会有什么太重的责任，但米克仍是忙的一周都没回家，他甚至在楼下店里等咖啡的几分钟内靠着柜台睡了过去。
他基本每场手术都会参加，为其他医生撑开伤口，不停挤压着气囊为那些坍塌的肺打入空气，或者从冰盐水里拿出那些需要移植的心脏。他这几个月在手术台上见到的死人比实习的两年都多，病人在手术中死去简直是家常便饭。
心脏外科最多的情况就是夜间紧急召唤，在手术后，心脏周围的瘀血阻碍了它的跳动，几分钟内就会要了病人那条好不容易救回来的性命。医生必须立刻撕开伤口，将瘀血取出，有时候甚至没时间给病人打麻药。那些脆弱的病人往往就在分秒之内失去生命，米克需要一边拼命的叩击他们的胸腔一边在心里计算那些药物的用量，只要动作够快，这些心包压塞的病人是能够活下来的。
这让米克想起前年经常被分配到急救小组的日子，无论你是在睡觉、吃饭、或者上厕所，只要呼叫器发出响声，他们都必须立刻跳起来，疯狂的冲向病房来到那个已经没有呼吸的病人身边。他和埃尔文、奈尔有很多次被分到一起，护士将电击器接好，奈尔给病人插上呼吸管，抽血，米克和埃尔文轮流给病人打氧气或者做胸外心脏按摩——但事实上，和那些心包压塞的病人不同，他们没见过几个心脏停博后因为抢救活下来的病人，那些非意外猝死、年岁太高或者心脏已经衰竭过几次的老人，一旦他们的心脏停下，就再也不会跳动。心肺复苏的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五，而那些幸运者，大部分也会在之后几天内去世。
奈尔第一次经历过救援失败后，哭丧着脸说：这跟电视剧上的不一样。
没错，现实并没有那么美好，也没有太多奇迹。
米克注意到，埃尔文在抢救前会快速看一下病人的记录，看看他们需要抢救的病人是否属于不必做心肺复苏的那一类，尽管他之后还是会和米克一起用力按压病人的胸膛尽力挽救那些可怜人，但这种事情让米克觉得不太舒服。毕竟米克认为救一个人不需要提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挽救的可能，埃尔文在这件事上所持的态度和他不太一样，就好像他多年前关于安乐死的思考一样，让人觉得不近人情。
现在米克每天都要面临心脏抢救，而不是一个月偶尔几次。他觉得睡觉都处在恐慌之中，夜间响起的尖锐呼叫，成了每天的噩梦，也许当初选择参加海军陆战队会过的更舒服一些。
金贝莉是米克印象最深的一个病人，一个一岁大的小姑娘。心脏外科的主治医生将她交给米克，一方面来说，是因为这名主治医生觉得米克已经有能力独立处理病人了，而另一方面，将病人交给一个第一年的住院医，说明这个病人没有太大的挽回余地了。
她是一个早产儿，生下来就带着一颗注定无法使她进入小学的心脏。她的母亲抱着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岁，眼圈塌黑，牙床溃烂，即使她说她正在戒毒，米克也自动理解为她只是吸的不那么猛了——毕竟，还要给孩子承担医药费用。米克没看到那孩子的爸爸。
那个小孩的头有些畸形，大的可怕，头皮上青紫色的血管纵横密布的盘踞着，身体却瘦小枯干，看起来可以直接去演个科幻电影里的外星生物。不用诊断就知道那是脑积水，那个女人告诉米克，他们本来是想去神经外科动手术的，但是在检查的时候发现，心脏也许会更快的要了她的命——她的右心室发育不全，根本无法进行脑部手术。
米克不知道这样一个可怜的生物是怎么活到一岁的，而且，看样子她母亲是最近才把她带到医院，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孩子要撑不住了，才省下一些自己用来嗑白粉的钱为孩子治病，米克很想告诉她太晚了。 “那些医生不同意给她做手术，哦我可怜的小女孩。而且也我付不起那么高的费用……”
米克没有问她为什么没有医保，既然她说付不起脑神经的手术费，估计同样无法负担心脏修补——哦，别考虑心脏移植，她根本等不到。米克尽量控制住表情，不让那些不满出现在脸上，不过他将眼睛藏在刘海的阴影下，俯视着这两个好像从60年代平民窟走出来的可怜母女的样子，
他告诉那个女人手术风险，金贝莉这么小，也许无法忍受心肺机的折磨，而且她头上的脑积水也许是肿瘤，手术中颅内压增加也有破裂的可能，那时候就真的回天乏术了。后来女人抽泣着询问了手术费用，便带着孩子离开了医院。米克以为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们，他也不想再看到这样的情形。
他觉得胸口又闷又堵，他拒绝了一个濒死的病人，一个小女孩。也许会有福利机构愿意收留她，或者医院会用额外的费用给那个小女孩动刀，即使她也许要死在手术台上。米克觉得自己不该让那对母女离开，但是他没这么做，他打电话到那个女人留下的手机号，一个男人接了电话，在听到是来自医院后马上挂断了。
米克在护士台呆呆站了一阵，听着电话挂断后的滴滴声，那种声音永远不会停，在某个时刻后骤然拉长。米克拨通了神经外科的楼层，他想跟埃尔文说几句话，他不会提到金贝莉和她的母亲，也不会提到什么手术和奇怪病例，他只想听听他的声音。
护士告诉米克，史密斯医生正在手术中，无法来接电话，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转达。
米克这才想起来，埃尔文已经到了可以独立手术的阶段。前两天在走廊遇到他，那个人正飞快的和护士交代着什么，一如既往的专注，雷厉风行，甚至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米克，和他擦身而过。
他突然意识到，那个穿着白色外袍的家伙已经不是和他在篮球场一起奔跑的男孩了。他的色素极淡的金色头发总是服帖的呆在头顶，无论多忙都不会表现出倦怠的一面，他稳重的语调和从容的动作，让任何一个病人都心甘情愿的将性命交付在他手中。他不会因为看到一两个畸形的可怜小孩就心情不好，他可以冷静的处理任何棘手问题，埃尔文已经成为了他应该成为的那类人。技术高超、内心坚硬的，完美的外科医生——将米克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周三的早晨，米克做完例行的病房巡查后来到诊室，竟然又见到了金贝莉母女。两个护士和一个住院医正围着她们，护士看到米克后，眼神有些躲闪的退到一边。米克大步跨过去，病床上那个女人眼圈乌青，似乎是被人揍过，而她那畸形的女儿正睡在她怀里，嘴里插着呼吸器，一根皮下注射的管子贴在她薄到透明的头皮上，用胶带粘住，看起来随时可能断气。而她枯瘦的胸腹上全是青紫的瘀痕，还有被烟头烫过的痕迹。
“不是他的错，他只是喝了点酒，他不是故意伤害我们的……他这不是送我们到医院了吗？”女人拉着那个住院医哀求。“他刚被放出来，不能再惹什么麻烦……”
“那个男的还在吗？”米克压着声音问。
“嗯，他在楼下填表。”住院医撇了撇嘴。“收治她俩的是神外的人，他们在急诊室，老大还没说把这两个可怜虫送到哪个科。”
米克再也没说什么，他冲下楼去，在一层的大厅尽头看到了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同样灰黄色的干瘪皮肤，乱糟糟的枯黄头发，正跟两个医生说：“我没动她们，她自己从楼梯上摔下去的。”
米克冲着那个男人走了过去，管他什么律师起诉，故意伤害，他要直接把这混蛋送进骨科病房。结果就在距离不到两米的地方米克被人猛的推了一把撞在墙上，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神经外科医生。
“昨天晚上又通宵了？给我清醒点。”埃尔文压低声音说，在周围人错愕的目光下将双眼通红的米克拖到休息室。他将米克推在沙发上，在身后撞上门，有些焦躁的来回踱步。“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杀了那混蛋。” “米克！住手！”埃尔文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你要是被起诉，谁给那小姑娘开刀？院方已经联系警察了。” “有没有人开刀，她都活不了！”米克抓着埃尔文的肩膀，将那件雪白的医师外袍握的全是死褶。
“我在她头上开个洞，今天就弄死她，或者你在她肚子上开个洞，填半个聚四氟乙烯心脏进去，让她再活半年，你选一个。你不是让那可怜女人生下这畸形儿的罪魁祸首，你也没塞个脑瘤在她头里，别这么多愁善感的。”埃尔文保持着被米克按在门上的姿势，米克一脸不敢相信的抬头看着他。
“你他妈的说什么鬼话……”
“最早收诊她的就是我，我以为你会接下来呢。”
米克甩开埃尔文退到休息室屋里。
“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不过他父亲已经不是我最想揍的人了。”米克在沙发里坐了下来。
“我猜我的排名上升了？”埃尔文没什么笑容的说，外面的护士在敲门，告诉他十分钟之后的手术改在2号手术室了。
“我要回手术室了，想揍我的话就抓紧时间？不过你要答应给那小可怜儿开刀，申请费用的事情我替你问问。”埃尔文扯了扯满是褶皱的外袍。
TBC.
4.
由于人员紧张，金贝莉的手术被安排在了当天夜里，凌晨的时候米克才从手术室出来，这是他第一台主刀手术，那个小女孩撑了下来，但是米克没有什么喜悦之情，他知道金贝莉仍然活不了多久。
埃尔文正坐在手术室门口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翻看那些X 光片和断层扫描，几个护士将金贝莉的病床推上电梯，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哎？”米克以为他们应该把这个病人送去加护病房，而不是另外的什么地方。
“埃尔文？”米克叫住走进电梯的男人。
“既然你都努力了，我也试着做些什么吧。”电梯门在他们中间关闭，埃尔文始终没有看米克的眼睛。
埃尔文洗过手，由护士帮他穿上手术服，韩吉根据上一场手术的药剂量重新计算了麻醉时间。他们提高了手术室的温度，并加热了皮下注射的药水，否则过低的温度也会要了这个小孩的命。埃尔文将金贝莉翻过去，用特制大小的承托器固定住她的头部，开刀的位置在她脑后，他们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工作，毕竟她刚刚经历过另一场手术，长时间的麻醉也许会造成她的皮肤溃烂。
“积水位置在第四脑室，肿瘤不可能完全切除。” “我以为，这种注定要„被大自然抛弃‟淘汰的病人，不是你喜欢的对象呢。”韩吉透过护目镜看着那个年轻的医师。
“我爱死额外加班了。”埃尔文一边眯起眼睛，一边用手术刀切进了金贝莉的头皮，他划开了一道十几厘米的切口，简单止血后用电刀切开后脑和脖子上的肌肉，人肉的焦糊味立刻溢满在空气里。他们将伤口撑开在头骨上钻出一个小洞，之后用剪刀剪开头骨。淤积的脑髓液顺着导管不停的流出，护士替埃尔文带上高倍放大眼罩。整个过程他做的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多余动作。
埃尔文剪开金贝莉的脑膜，很快就发现了肿瘤。肿胀的深粉紫色，紧紧的附着在脑膜上，埃尔文用镊子夹起止血棉塞进肿瘤和脑组织之间，想将它隔离出来，然而肿瘤是恶性的，已经彻底侵入了脑组织，而此刻它破裂了，涌出的鲜血将止血棉瞬间浸透。埃尔文用剪子剪下一片交给护士做切片检查，用于以后的肿瘤分析——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血压在下降。”护士提醒道，埃尔文看了一眼心电仪，心跳加快，这是失血的征兆。
“取些血袋，加热。”他换了一块止血棉，让护士用吸管吸走那些血液。
脑部监控仪上的数据也开始变遭，这说明失血让她的脑干受损了。监控员几乎是用呻吟的声音说：“波形要平了……”
“注射白蛋白，增加多巴胺用量。”
埃尔文用双极电烧器封闭住出血点，这时病理分析师也走了进来。
“哦，年轻人，你碰到个原始神经外肿瘤，这家伙还没死真是个奇迹。”
和埃尔文的猜想没错，这是个由神经元胚胎组成的恶性肿瘤，根本没有治愈的可能。继续吸走血液，尽可能多的切掉肿瘤碎片。金贝莉还太小，他们不能使用化疗和射线，所以现在他在做的事情，也就是他们今后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医生，她血压过低了，而且心搏过速。”
“肾上腺素。”埃尔文的声音有些嘶哑，这的确能帮助她的心脏收缩，但是代价是破坏她的血循环，几分钟后，埃尔文注意到她的脚趾没了血色。
“她不行了……”护士也开始惊慌。
“加量。”埃尔文命令。
血压回升，但是金贝莉的脚趾变得黑紫。
“再撑一会儿。”埃尔文加快手里的动作，他的动作伤到了金贝莉的脑干和一些神经，这个小女孩失去了一部分听力，他把这个小女孩折磨的更凄惨了，她不能走路了，只能靠一只耳朵聆听外界。但是他别无选择。片刻之后，他从护士手里拿过止血纤维垫在伤口之中，让实习医生将伤口缝合。
埃尔文走到片箱前看着那几张断层扫描的照片，感到胃部一阵痉挛的疼痛。
“要怎么跟她家人说？”韩吉看着一脸憔悴的埃尔文，“你去睡一觉吧，我去跟他们谈。”
“不，我去说。”
金贝莉的父亲因为故意伤害和吸毒被再次关了起来，而那个可怜的女人被埃尔文送到医院的大门口。 “你可以不用回来了，这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
“什么意思？不用回来了，我要怎么接她回家……”
“她撑不了多久了，之后必须戴着呼吸机，你没办法带她回家……我们会照顾她到最后的。”
那个女人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埃尔文，又向医院内看了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你们夺走了皮特，现在又将她夺走，你们这些该下地狱的混蛋。”跌跌撞撞的跑下台阶，消失在灰蒙蒙的城市车流之中。
金贝莉的下肢瘫痪了，而且必须靠气管和胃管呼吸进食。护士们把她放在监护病房轮流照顾，埃尔文再也没有去看过她，也没有向任何人打听她的消息。米克好不容易救下来的小生命，又被他毁了。
也许是对自己的能力太过自负，他才会这么不计后果的进行这场没有任何胜算的手术，然后他得到了他应得的苦果。他不知道米克会怎么想，在手术之后的几天他都没有看到那个男人。
院方让埃尔文去威尔康耐医学院进行三个月的神经内科培训，他便在一天凌晨独自离开了。
在培训结束的那天，傍晚的天空中下起了大雨。埃尔文走出医院的大门，便看到了等在那里的米克，男人穿着风衣站在一把巨大的黑伞下面，裤脚的地方已经被雨水打湿。他们三个月没有见面，没有通话，没有对方的消息。他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米克走过来，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他收起伞站在三节台阶下面稍稍抬头看着埃尔文，那样子有些陌生。
“埃尔文，你这自负的混蛋。”男人抓住埃尔文的手腕将他拉下台阶，直接塞进他的车里，埃尔文很久都没有感觉这么慌张了，上一次他这样不知所措，还是小学的时候在父亲的办公室，不小心打碎了他的荣誉教授奖杯。他坐在后车座上，三个月前给金贝莉动手术时的种种立刻浮到面前，他以为自己已经忘光了。 原始神经外肿瘤，破坏的听觉神经，变黑的脚趾，以及他最后一眼看到的那个可怖的，皮肤变成灰黄色的大头畸形儿。
米克将车开到大学医院，不由分说的拉着埃尔文走进去，一路上不少的医生护士跟他打招呼，埃尔文的手腕被米克攥的生痛，他开始认真的考虑要不要跟旁边这些人求救。米克拖着他来到五层，埃尔文在心里呻吟了一声。
“别这样，米克，我……我没预料到结果会这么糟。”
“对，糟透了，你就这么把她丢下，什么都不说的突然消失。”他将埃尔文拉到最里面的一张病床前，“你好好看看。”
床上躺着个卷发的小姑娘，插着呼吸机和胃管，但是脸圆圆的，眼睛明亮，正抱着小熊玩具。
埃尔文拿起她的病历，看到了金贝莉的名字。
“……她…… ”埃尔文丢下病历，有点不敢相信，“她……真漂亮。”
米克在她床边坐下，小家伙这才注意到来人——她的听力没能恢复。她笑起来，抓住米克的手指啃咬，虽然那只小手颤抖又无力。她似乎想要表达些什么，但是由于喉咙上的插管，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米克轻轻亲吻她的额头，小孩子笑的更甜了。“所有人都说这是个奇迹。”他知道她听不懂他的话，“她也许还是没法活到两岁生日，但是至少你让她活下来了，护士们都很喜欢她。”
埃尔文转身走出病房，米克和小姑娘道过晚安后跟了出去。
走廊里的护士跟他们打招呼并走进病房给那些小可怜做例行检查。埃尔文靠在墙上，米克也没有开口。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也许我们当初不该救她。”埃尔文盯着自己的鞋尖，雨水在脚下形成一滩小小的水洼。
“在看到她之后你还这么认为吗？”
“对，因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我才会这么说。”埃尔文仍旧低着头，他的手紧紧压在胃部。“她还要再死一次，变得憔悴，丑陋，枯萎，这是你想看的吗？无论是她的人造心脏衰竭，还是头上的肿瘤再次爆发，我们都不可能再给她动手术。”
“你说的对，但是她有活下去的权利，每个人都有。”
“这么说吧，米克。医院在她身上已经花了多少钱？三十万？五十万？那么这些钱就不能挽救另一些，比她更有可能活下去的人。”
米克发现，在这么多年之后埃尔文仍旧没有变。他会心软，也会伤心，但是他的理智还是会让他选择最„合理‟的那个选项。
“仅此一次，米克。这次是我的错。”男人抬起头，脸色苍白的让人觉得虚弱，然而他绝对不会动摇。 没人能改变他，包括米克。
5.
两年之后，埃尔文已经成为了神经外科的总住院医师，而且只要完成这最艰苦的一年工作，明年他将成为一名主治医生。米克和奈尔也分别成为了资深住院医，三人平时仍在一起吃饭，闲聊，但是总有些说不清的东西隔离在他们中间，他们不再像大学时一样试图改变对方的想法， 奈尔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他说在拿到行医执照后就会和家人去华盛顿开个私人诊所，之前带过他的一位主治医，想将那里转让给他。米克离开了心外，所有人都不理解为什么他会放弃这个所有人都眼红的位经常干点胡闹的事情——在病人的石膏绑腿上画裸体女郎，或者干脆把打了疫苗的小狗藏在衣服下带进儿童病房，他是医院里最受欢迎的医师，和大部分病人都聊的火热，尤其是那些年轻漂亮的女病人。 不过来回游荡总会碰上他不想去的科室，比如总住院医是他那个同窗好友的神经外科。
这个月，他被按在了神外帮忙，虽然他推脱说自己没接受过神经内科的专业培训，但是他仍在早晨7点被叫到食堂，和总住院医师埃尔文一起听那些新进住院医、实习生的巡房汇报，这样的情景让他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埃尔文比之前带过他们的那位医师要平易近人多了，至少不会把奈尔经历过的痛苦遭遇复制给这些新人——比如大喊大叫的让他们回去询问某个老祖母的排便状况，埃尔文只是让实习医师贝肯在餐后重复一遍巡房——那至少要花掉他5个小时。
米克一边听着他们汇报，一边将那些油腻的牛肉和蔬菜吞下，今天的胡萝卜闻起来实在让人恶心，被他堆到了盘子一角。他准备中午溜出去吃个日餐，就在医院那条街上不远。他可不想像埃尔文一样，整周整周的不回家，当什么糟糕的总住院医师。这个职位是介于上级主治医师和下面住院医师之间的地带，也是最痛苦的工作，它需要高度协调，统筹，安排，并且还要做那些主治医生懒得做，新人又不会做的事，以及，任何莫名奇妙的、不知道该由谁来做的事情，米克一辈子都不想尝试。
早餐会议结束后，米克注意到埃尔文盘子里的肉基本没动，他早餐只喝了一杯牛奶，外加半片面包。 “我说，你这样可是撑不到中午的哦？休息室里的饼干也救不了你，你看上去至少比去年掉了二十斤肉。” “米克，昨天手术的那个病人，我听说夜里出现心包压塞了，是你处理的吗？”埃尔文将盘子倒掉，翻出记录薄。
“嗯，有没有爱上万能的我？”
埃尔文终于脸上有了笑意，“如果我说爱你的话，你会不会留在神经外科？”
“唔，先说一句来听听我再决定。”
“我爱你。”一秒的犹豫都没有，而且声调听起来和“内分泌”没有任何区别。
“没诚意，我去病房看看一会儿要手术的那位。”米克耸耸肩快步上了电梯。
埃尔文上午有两个小手术，结束的时候已经将近两点，仍旧是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讨论着医院的病例。埃尔文没碰那些生鱼刺身，点了一碗乌冬面用木勺盛着汤慢慢喝。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医院打来了电话，叫米克和埃尔文马上回去，一个创伤病人被送了过来。那两个人特别好意思的丢下奈尔结账，就飞奔了回去。
回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室已经准备就绪，三年级学生亨宁和新进住院医格鲁伽早就洗白白的在手术室门口蹲好等着给主刀医师点赞了。
急救车上的医务人员向两名住院医师汇报情况，“车祸，黑人男性，18岁，绑了安全带，被挤压在车中一个小时。我们赶到时仍然清醒，但语言表达不清，血压100/60，脉搏125。头后方有伤口，暂时包扎，没有骨折，四肢自发性活动但无法控制。对方司机当场死亡。”
护士已经将他的衣服剪开，埃尔文戴上手套检查他头部的撞伤，而米克则试图和他说话并找出他身体的感觉。那个人后脑的伤口很长，似乎是撞在了车窗上，还带着玻璃碎片——不太好的情况是，他的脑浆正从头骨的裂缝中缓缓的渗出来。
“乔恩，听到我说话吗？”米克对着他的耳朵大喊。
“哦……”隔着氧气罩，那个少年迷迷糊糊的回答。
“你在医院，我是米克，马上和埃尔文医生为你动手术，你活动一下手脚。”
那个黑人少年躺了好一会儿，在他们以为他昏迷了的时候，他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这是好事。
埃尔文叫护士把他的头简单包扎一下便去联系CT 拍照，米克继续检查他的胸腹受损，而亨宁和格鲁伽则做些简单的工作，抽血送到化验室，检查骨折，清理他身上的污垢和玻璃碎片。
“先给他输血，现在血压是多少？”
“90/50。”
“再输一升乳酸食盐水，送去拍X 光片。”
埃尔文和米克来到更衣室换上手术服。在他们出来之后，乔恩的血压开始回升。他俩进入手术室清洗，亨宁拿着X 光片回来了。
“幸好不是多创形，感谢上天，他的心脏和动脉没事。”米克松了一口气。
“别高兴的太早，记得吗？他系着安全带，搞不好肚子里的状况一团糟。”埃尔文盯着片子看了一会儿，“给他腹部插管检查一下。”
亨宁和格鲁伽在少年的肚脐下割开一个切口将管子插进去注入盐水，随后用吸引器将盐水抽出来。很可惜，盐水有红有黄一片浑浊。
“肠子和脾脏都受损了。”埃尔文拍拍米克的肩膀，“头我来，肚子你来。”
“幸好不是心脏，不然你就没法动他的脑子了。”
“我们运气不错。”
其他的片子拍出来了，乔恩的颈椎和腰部状况还好，没有骨折，他们将他搬到手术台上，麻醉医师开始给他输入气体。
治疗室的护士跑来通知，病人的父母赶到了。埃尔文压根就没打算出去跟他们说话，便打发了护士将两人领去找救护车上的工作人员。护士已经连接好了监控仪器，并开始给他输血。
埃尔文打开了他头顶的伤口，又有脑浆流出来，埃尔文用手术刀切开他的头皮，而另一边的米克也已经开始了工作。护士架好了心肺机，然而没过两分钟那个少年就呼吸急促脸色灰黑，瞳孔收缩的不一致。米克只得暂时用止血夹夹住他肠子上的破口，给少年插入喉管，并用气囊打入氧气。
他的皮肤变得有些发蓝，低压已经测不到了，心脏马上就要骤停。
埃尔文也停下手里的工作将伤口盖住，并在男孩胸口泼了一瓶消毒药水。“米克，胸内心脏按摩。” 他们需要迅速打开他的胸腔，用手积压他的心脏。埃尔文用手术刀刺入男孩的前胸，用力割开一道三十公分的开口，米克将他的胸骨撑开，并将手插进去握住他的心脏按摩，血液喷了两人一脸，整条手臂都是血，病人的血压几乎无法测到，心脏也在不规律的乱跳，监控仪器上的警铃响成一片。
米克感觉周围突然安静了，眼前模糊的一片血红，他透过护目镜上的血点看向身边的埃尔文，男人也在看着他。然后，米克感觉到手心中的心脏开始重新跳动，周围的声音也回来了。
米克在缝好那男孩的肠子之后，帮埃尔文清理他头部的骨片和瘀血，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但是这个男孩活了下来，也许是在金贝莉之后的另一个奇迹。米克不禁在心中想，这两次都是他与埃尔文共同完成的手术，也许这代表着什么，你知道，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人总会想到一些奇怪的事情。
他和埃尔文站的那么近，手臂贴着手臂，可以清楚的听到对方的呼吸。米克决定留在神经外科，一直这样站在埃尔文的身边。
手术结束时已经是半夜，埃尔文在手术室里嘱咐那些实习生之后的护理事项，这一次他带来的是好消息。他在休息室找到了埃尔文，不过沙发已经被心外的住院医占用了，米克从柜子里拿出摊子铺在地上，和埃尔文躺了上去。
凌晨的时候米克被惊醒，他发现埃尔文坐了起来，他的大脑反应了很久才搞清楚，并没有紧急呼叫。他将手放在这名总住院医师的背上，发现他在压抑着剧烈的喘息。米克瞬间清醒，他做起来扳过埃尔文的肩膀，男人的额头上全是冷汗，手紧紧按压在腹部。
“埃尔文？你怎么了？”
“抱歉，米克……”他在喘息的间隙吐出几个字，“我恐怕……”他干呕了起来，用手捂住嘴，暗红色的液体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6.
因为不想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埃尔文打算去另一所州立医院检查，而这检查还是米克将他从战斗第一线硬拖下来才去的。前一天，哪怕他只是请了半天的假。
在门外等的不耐烦的米克终于忍不住冲进医院，把正在和韩吉商量下午手术的埃尔文架出来塞进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
埃尔文裹紧风衣，有些嫌弃的打量了一下米克。这家伙套着一件灰绿色的毛线翻领外衣，里面两件素色T 恤，V 领里套着圆领，配上他的小胡子，还真有种复古的英伦逼格，可下半身就不太对劲了，腰里一条格子装饰腰带，垂了一半到膝盖，两条大长腿裹在骚气逼人的皮裤里，出租车的后座空间简直要塞不下它们，鹿皮靴子上还钉着一排铜扣——这还是埃尔文警告他不要穿的那么惹眼之后。好吧，比起大学时，要朴素多了。
“记得吗？你前天早晨吐血了，工作狂也要适可而止。”
“我又不是第一天胃痛。我们路上要多长时间？”埃尔文瞪了他一眼，说实话要不是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他身体出了状况，尤其是吐血当天他还精神抖擞的切了一个脑袋三个脊椎。
“大概50分钟吧？”米克看了一眼表，“早高峰时段，也许时间要更久一些。”
“嗯。”埃尔文当机立断的闭上了眼睛。能坐着就不要站着，能躺着就不要坐着，简直是外科医生的一个常识，更何况他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睡了。米克用手揽住他的肩膀，让他将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也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埃尔文一直有胃痛的毛病，从大学开始他就因为作息不规律而闹的肠胃脆弱，在得了两次急性胃炎之后，终于肯按时吃饭了，平时也比较注意。后来在实习和新进住院医阶段，米克很少见到他，只记得有次在食堂看到他在饭后吞了些药片，他当时以为是阿司匹林或者维生素之类的。
他注意到埃尔文自从几个月前当上总住院医，便瘦了很多——每个总住院医都会这样，在手术台上累掉20斤肉或者因为吃太多休息室的巧克力饼干而多长20埃尔文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但事实上，有些医生在面对自己的病情时，反而变得迟钝了。
司机叫醒他们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城市里的堵车状况比想像的还要糟。米克从车里爬出来，浑身都在痛，尤其是肩膀，被埃尔文压的几乎没了知觉。
“嘿，医生，睡的怎么样？”司机在找零钱的时候跟他们搭话。“看你们这入睡速度就知道是干什么的，我上个月碰到个外科医生，他的车在我前面，突然就不动了，怎么按喇叭都没用。竟然在等红灯的时候睡着了！”
“我也干过这事。”米克咧咧嘴，“不过开罚单的那位警察小姐放了我一马。”
一定是窥探他皮裤下的屁股，摸一把就撕了罚单什么的。
体检已经预约过了，米克让埃尔文在大厅等着，自己去给他填表，等他办完那些繁琐的事情回来发现埃尔文又在大厅的角落睡了过去。
“你说你干嘛非要来这家医院，直接给奈尔打个电话就全解决了——要不是那护士好心，我还真不知道这破表怎么填。”
“这次又是多亏了你的脸啊。”
“埃尔文，你跟我说实话，你这个……到底到什么程度了？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我他妈的紧张死了。”米克和他来到内科诊室门外，前面有七八个人在排队。
“胃溃疡。”埃尔文把病历递给米克，“我去年在一家私人诊所做了检查，我猜……今年恶化了吧？” “什么叫你猜。”米克一把将他的病历抓过去，“回去我一定叫奈尔给你开二十个月的病假。”
“说实话……我觉得状况介于„还凑合‟和„很糟糕‟之间吧。”埃尔文说的轻描淡写，比他说起自己病人的状况时要心不在焉多了。
“那就是„糟糕‟了，对吧？”米克阴沉着脸翻看他的病历，如果只是胃溃疡还好，不知道这一年恶化到什么程度，他不敢去想那些不好的结果。
轮到埃尔文的时候，米克跟着一起进了诊疗室。办公桌后面坐了一个四五十岁的肥胖大叔，他从半月形的镜片后瞥了一眼应该扔到T 台上走个来回的米克。“不是家属的话，在外面等。”
“我是他老公。”米克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大咧咧的坐了下来，然后得意的晃了晃无名指上的戒指——他哪弄来的。医生扭头看埃尔文，他手上没有戒指。
“今天早晨忘在卫生间了。”埃尔文有些抱歉的笑了笑。
那个医生一脸吃土豆泥噎住的表情。
那个医生翻了翻病历，又例行公事的问了一些症状，其实对于埃尔文来说，这个步骤根本没有必要，他只想拿到医生的签字去拍胃部照片而已，而这个医生偏偏在懒洋洋的拖时间，下午还有一位院长推荐来的老夫人等着埃尔文动刀。米克看到埃尔文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攥紧，他拉着椅子凑了过来，一脸的真诚和担忧。
那名消化科医生哼了几声草草开了张单子，将他们两个赶出去做钡餐CT 。
米克搂着埃尔文走出诊室，两人笑了一路。他们走进电梯，米克靠在墙壁上望着天花板继续笑，过了好一阵才低下头看着埃尔文。
“亏你用这种事情开玩笑‟他一定会叫保安把你赶出去的。”埃尔文又气又好笑的看着他。
前面只有一个人在排队，埃尔文很快便进去拍照，米克在走廊的椅子上捂住了脸，明明是不该说这种话将之前的片子翻出来看，的确不是什么太糟的情况，更何况埃尔文不是一个体质虚弱的人，他安慰自己说也许埃尔文只是需要吃些药，休息两周。
但是他感觉很差，他每周都要面对几十个病情严重到马上就要没命的病人，但是埃尔文的身体状况，让他感到惊慌失措，面对他的时候，米克感觉自己不再是个医生，他所学的东西什么都用不上，脑子里只剩下焦虑。
电话响了起来，米克接通，是奈尔。
“我本来说找你吃饭，结果没想到两个人都不在，韩吉说你们请了半天假？”
“奈尔，我想跟你说件事。”米克盯着紧闭的放射室大门。是的，他能感觉到一些什么，模糊不清，难以描绘，但是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开始害怕。“埃尔文病了。”
“你们在哪？”
埃尔文出来之后，和米克到楼下大厅等结果，米克接了几杯温水让埃尔文喝下去。为了检查，他从昨天开始就没怎么吃东西，又一夜没睡的工作，导致现在看上去有些虚弱，终于像个病人了。在喝第二杯水的时候他去卫生间吐了一次，灰白色的硫酸钡混着胃液和一些暗红的血丝。看来下午的手术要还给主治医生亲自动手了，他打电话给医院推掉了工作。
大概半小时后奈尔也赶了过来，他看到埃尔文的脸色，什么也没问，埃尔文也没解释什么。米克躲到门外不停的抽烟，奈尔不停的给埃尔文灌水让他尽快把药剂排出，然后他也不管之后有没有检查，买了些热汤和面包强迫埃尔文吃下去，一边还骂骂咧咧的抱怨这家医院的科室设施。
下午的时候结果出来了，米克和奈尔把埃尔文丢在走廊，两个人拿着片子对着阳光看了很久，他们不再理会之后的复诊，带着片子和埃尔文坐上计程车。
米克抢先坐到副驾驶位置，他不敢挨着埃尔文。奈尔坐到后座。
“很糟吗？”
米克不说话。
“胃穿孔，有个阴影，很小，目前看是良性的，具体的回去再给你检查。”奈尔沉默了一阵，然后他转过来对着埃尔文，“你知道吗？要不是看你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真会揍你。”
埃尔文将头靠在椅背上笑了起来。
“还他妈笑。”奈尔悻悻的坐回去，然后掏出手机打给自己科里的住院医师，安排病房。
“喂，米克。”在奈尔打电话的时候，埃尔文叫住前排的男人，米克没回头。
“嗯？”
“我不是说了吗，介于„还凑合‟和„很糟糕‟之间。”
7.
院方在外科住院处给埃尔文安排了一张床位，虽然是间双人病房，但是另一张床上暂时没人，算是特殊待遇。除了中间的时候被奈尔拎起来吃了点东西，埃尔文在那张床上睡了足足十三个小时，神外的总住院医生原地复活。
“你们知道吗，我今天早上听会诊的时候，听到个笑话。”奈尔在食堂搅拌着盘子里的意面，“夜里护士查房，发现有个病人不见了。于是值班的医生满楼的找他，你猜怎么着？那个病人进了手术室，不，不，他不是被送去抢救了，他正给一个车祸的小子做开颅手术。”
“哈。”米克应了一声，继续埋头吃他的玉米饼。而那个半夜逃走的病人正一脸微笑的看着奈尔。 “埃尔文，我给你开个床位，不是让你用来当专用休息室的。”
“哦，奈尔，你也知道，我们休息室的沙发总被心外的人占用，一想到我可以睡在床上，简直就是天堂。” “管不了你。反正下周你就做手术，我不信你能插着点滴给人开刀。”
虽然嘴上说着不管，但是奈尔还是时不时的窜到外科楼，和米克一前一后的跟着埃尔文。感觉又回到了大学时期，萘甲醚铁三角又出现了。
而埃尔文在检查之后，每天按时吃奈尔开给他的药，反而精神越来越好，以至于医院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位总住院医在一周后需要动手术。让奈尔和米克欣慰的是，埃尔文的检查结果不算太糟，是个良性的肿瘤，开一刀，挖出来，缝上完事。比起他们处理的那些创伤病人简直不算个事。不过哪怕是这么简单的手术，负责的医生也是科主任皮克西斯，毕竟埃尔文是他们医院未来的台柱之一，又是副院长的宝贝儿子。 如果副院长和科主任出现在外科楼，埃尔文就会得到作为眼线的护士提醒，立刻从急诊室跑回病房，爬到床上给自己削个苹果，做个安静的美男子，然后对查房的两个老头腼腆的笑笑，不过也有运气不好、在手术室被逮个正着的时候。于是那个和埃尔文有着一样消瘦面孔的副院长，就郑重其事的将儿子交给了同是住院医师的米克，米克心里乐开了花儿，脸上却一脸正气的说请首长放心，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坚决完成任务。
于是，当副院长再来查房的时候，就会看到一双（刚跑进来坐下的）安静的美男子。
难得一个闲适的中午，没有人突然中风，也没有人遇到车祸。米克拎着一个保温瓶进了埃尔文的病房，他床上摊了一堆医学期刊的文章影印，正用ipad 翻看最新一期的《柳叶刀》。
米克默默的帮他把桌面收拾好，将保温瓶里的奶油汤倒出来，埃尔文便一边看着杂志一边喝汤，从喉咙到胃壁都被润的温暖，文章里的字便看不进去了，他放下手里的杂志专心喝汤。
中午的阳光暖暖的射进屋里，微微灼着米克的后脖子。
“你做的？”埃尔文放下汤勺。
“嗯。” 米克倒了杯清水给他漱口。
“被你惯的再也不想在食堂吃了可怎么办。”
“我天天给你做。”米克是认真的。
埃尔文不知道怎么接。米克追的执着，不顾后果，埃尔文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却不敢回。他和米克都不是同性恋，但是他们也许能为了对方当个同性恋。
米克站起来走到床边，弯下腰和埃尔文接吻，还带着淡淡的甜奶油味。他的小胡子蹭的埃尔文有点痒，他咬住他的嘴唇，他就搂住他的脖子；他试探着将舌头伸进去，他就含住吸吮。他们心里都没底，谁也不敢先进一步，只有接吻，但目前足够了。
后来还是埃尔文先放开了手，他腿间有了反应，被压在杂志下米克看不到。米克起身收拾好了桌面，离开病房。
米克下午有一台椎间盘切除手术，他做的谨慎而迅速，不出任何纰漏，明天一早就是埃尔文的手术，他作为助手给主任皮克西斯帮忙，奈尔和韩吉也会在场，只是一场简单的胃部良性肿瘤切除手术而已，最慢六个小时也能结束，没有任何危险。米克打算下班后直接回家，好好睡一觉，然后一早回来看埃尔文。
然而在他完成工作出去之后，却被告知明早的手术主刀换成了自己。他打电话给皮克西斯主任，老头子嘿嘿了几声说是埃尔文要换的，自己乐得轻松在一旁看着，然后他挂了电话让米克别打扰他听音乐会。米克慌了神，打电话给韩吉，又打电话给奈尔，他俩都是一副“早就知道了，埃尔文不换你才怪”的语气。毕竟是个小手术，风险和隆胸拆肋骨差不多大。
“可是，院方不是规定，不许……熟人做手术。”医学伦理学规定不允许医师处理近亲，医生不可以对病人„太过‟关注，以免因为感情因素产生害怕心理而让自己神经紧张，这样他们就会慌张，然后搞砸手术。手术台上，病人需要的是好像感恩节切火鸡的主妇一样心情平静的医生，而不是像恋人一样握着他手流泪的医生。
“少来了，米克。埃尔文是你太太吗？他可是从小就认识皮克西斯，搞不好还是那老东西的干儿子，论亲友怎么也轮不到你。明天你只要把老同学当成块好看的猪肉简单处理一下，然后你就可以继续和他打篮球了。你不会被这种小事难倒的。”
米克挂断电话，护士台的姑娘正一脸关切的看着他，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表情太愁苦了。他洗了个澡，然后换上便服，来到病房区最里面那间，几个护士正好说笑着从里面推着器材车走出来。
米克走进去，埃尔文正坐在床上穿衣服，头发也是湿漉漉的。
“被伺候的可舒服？”米克在身后将房门关上。
“刚才刮体毛，”埃尔文用毛巾擦了擦头发躺到床上。“我坚持了好久，才自己做的灌肠，明天手术前还要再来一次。”他挪开一点，米克在他身边躺下，将一只手垫在他的脖子后面， “你紧张吗？”米克帮他盖上毯子。
“哈，这是主治医生的术前慰问吗？”
“干嘛把主刀换成我？主任的技术比我可好多了。”
“对我而言，你是最好的。”埃尔文抬了抬眼，“让你觉得困扰了？”
“虽然你这么信任我让我很高兴，不过……按理说，我不适合给你动刀。”
“米克，你差不多也该决定了吧？留在神外。”埃尔文靠着他的肩膀。
“我怎么觉得你这是为达目的不惜出卖色相……”
“哈，也有这个目的，20%吧。”
“剩下80%呢？”明知故问。
埃尔文金色的睫毛颤了颤，在这种事上脸皮意外的薄，没说出口。米克勾起他的下巴亲他，手掌伸进他的衣服里，用指节顺着腹肌的中线来回摩擦。“明天要在这里开一刀，以后就要戴着疤了。”
“比带个肿瘤好多了，不是吗？” “埃尔文，你瘦太多了……”
手术是早晨的第一场，奈尔提前去病房盯着护士们帮老同学做准备，然后一路送到手术室，他临时改了主意，在外面等着不进去，借口说也许会有工作，方便护士来叫他，埃尔文没点破，插着胃管他也只能感激的笑笑。
米克已经在手术室里准备好了，戴着口罩和护目镜，他在护士们准备器材的时候走到手术台旁，握了握埃尔文的手。
随后韩吉进来了，一边说笑着一边给埃尔文麻醉注射，护士们支架好罩布，皮克西斯也到了。
七点准时开始手术，米克花了一整晚复习手术步骤以调整心态，效果挺不错，对着绿布中心露出的那部分人体他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在涂上消毒药水后，让人喜爱的那片白净肤色也看不到了。好吧，当个安心切火鸡的家庭妇男。
他用10号手术刀从左侧第七根胸骨以下沿着腹肌中线切下去，划开一道十几公分的切口。皮克西斯在旁边指挥另一名住院医进行腹腔探查，其他内脏没有问题，确定了切除范围后，静脉暂时阻断。监控仪器规律的滴滴声让米克觉得心情平静，他想起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雕塑系学生的时候。
那年，他19岁。
他坐在大学城里一家露天咖啡厅外，抱着速写本打发无聊到仿佛永远没有结束的午后时光。他用炭笔涂出几根潦草的线条记录下来往的行人，女人圆润的小腿和老人佝偻的后背，青年肩上的肌肉和小孩子卷曲的头发。重复的弧度，运动和静止，稍纵即逝的感觉，画满一张后他便将那页撕下丢掉，他记不住它们，也不想背着它们走回学校。
修长的后颈从领口露出来，在阳光下晕出一片刺眼的白。他将那个男孩的背影画下来，炭笔被磨钝了，纸面也发黄，男孩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好看了。
他从书店里走出来，抱着两本厚的要死的硬皮书，米克猜那不是牛津辞典就是天体运行论，总之就是米克一辈子也不会去碰的东西。米克盯着他穿过马路走到自己所在的咖啡店，点了一杯long black，服务生问了他的名字并写在纸杯上。
埃尔文。
男孩在他对面不远的地方坐下，背对着他，用后颈上的那块圆润的椎骨对着他，米克将碳条削尖明目张胆的盯着他，将那挺直的脊背画下来。这一页他没有撕掉。
傍晚的时候，米克远远的跟着他走过街道，他们走的很快，穿过大学城里林立的建筑，从树影中走进夕阳中，再穿入商店的灯光，他们的影子被长长的拖在地面上，天黑下来，米克便再也没找到他。
四年之后，米克和一群新入学的医学院学生挤在公告栏前看分班名单，他闻到一种清淡的草木香，仔细去闻却又不是，他低下头凑近前面那个人的衣领，他回过头来看着米克。
他被米克奇怪的装束吓了一跳，不过良好的教养让他没表现出来。“……你是模特吗？美院在下一条街。” 米克越过他的头顶看了看名单表格。“不，我是你的同班同学。”
手术结束的时候刚过十二点，仅用了五个小时。皮克西斯很满意的拍拍米克的肩膀，后者将埃尔文送到监护病房，奈尔趁老同学药效没过，把米克拉去了食堂。
米克吃的心不在焉，整个人都飘着，明显是昨晚没睡心里有人。奈尔作为一个直男觉得没什么资格去评价这俩急性突发直转基的老同学，但他转念一琢磨，觉得也不错，毕竟这俩活宝交给谁他都不太放心，凑成一对儿天下太平。所以他问米克什么时候和埃尔文搞上的，米克这才抬眼看了他一眼，顺便想起来继续吃饭。
“大前天夜里。”米克意兴阑珊的嚼着肉块， “他昨天问我要不要留在神经外科。”米克假装抽泣了一声。
“你也该定下来了。”奈尔白了他一眼。
“嗯，所以就定神外了，反正我追到手了。”
“你就不能正经点。”奈尔叹了口气，“之后护理也是个麻烦事，你看着点别让他乱跑。”
吃完饭米克去看护病房打了个盹，醒来之后发现埃尔文也醒了。米克很少见到他这么憔悴的神情，感觉满胸戳的都是小刀片，趁周围人不注意上去亲了亲他的额头。埃尔文眼神有些涣散，带着些水汽，告诉米克他已经从皮克西斯主任那里听说了，手术做的非常漂亮。米克不想让埃尔文强撑着精神安慰他，就尿遁了，等他过了几分钟转回来，从帘子缝里偷偷往里看，发现埃尔文又昏睡过去了。
他像个丢了魂的普通家属一样在走廊里乱转，然后逮住韩吉问了许多诸如“昏睡是不是正常，”“大概多久醒过来比较正常，”“麻药劲过了是不是需要调整镇痛泵”的问题，韩吉一句：“捅他刀的又不是我，你自己想想呗？”堵的米克哑口无言。护士长看不下去，拎着高高大大的米克把他丢进治疗室，他这才踏实下来处理自己的工作。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米克又从那个沉稳镇定的住院医师变回个砸了邻居家玻璃的小P 孩，慌慌张张的往监护病房跑，进去就发现奈尔已提早一步占了他的位置。那两个人正有说有笑的，埃尔文已经坐起来了，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他看上去精神不错，不错到让人担心他会跳下地和实习医生一起去查房的地步。看到米克进来，两个人停下了交谈。
“哦，下班了？今天没有急诊患者？”奈尔问。
“都处理完了。”米克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他在埃尔文床角坐下。
“抱歉，这段时间让你干了很多本该我来做的工作。”埃尔文转过头来看着他，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但眼睛已经恢复了明亮，说话的声音也很平稳。
“呐，我回家了，今天玛丽加班，我要去托儿所接孩子。”奈尔站了起来。
“米克，你也回去吧，你昨天就没睡。”埃尔文注意到了。
“我等你到了稳定期再好好睡也不晚。”
“我看了明天的排表，你有三场手术，你是打算一边开刀一边睡吗？”埃尔文微微皱眉，语气也变得冷硬起来。
“我又不是你，这么容易就把自己搞进ICU 病房。”米克顶了一句。
奈尔觉得埃尔文的表情简直冷的瘆人。“米克，你在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如果想胡闹的话，最好还是改行回去画画。”
“那至少每天躺在床上的时候不用数今天又害死了几个病人。”
“那些根本没希望的病人，没人留得住，别往自己身上揽。”
“哈，你已经彻底和那些老家伙变得一样了吗？对病人无动于衷？我可做不到，我永远做不到和你一样。”米克站了起来。“你一开始就跟他们想的一样对不对？你那篇关于安乐死的高分论文！你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对劲了，埃尔文。你是不是从小就想着进医院，然后给那些无药可治的病人一个痛快？见鬼的神经外科！见鬼的创伤治疗！你干嘛不跟那些80岁以上的老家伙直接说：‘您已经没救了，安心去死吧，请不要占用医院的资源。’你干的出来吧？”
埃尔文错愕的瞪着米克。
“你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心情？要是你变得和那些可怜虫一样只能靠呼吸机生活，难道要我和奈尔丢下你不管吗？”
“没错，那时候你们只要关上呼吸机就够了。”
“真他妈见鬼！埃尔文！”米克推门大步跨了出去。
埃尔文低下头去，眼底变得一片暗淡。
“好了，好了，他只是缺少睡眠神经衰弱而已，那家伙一整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你不舒服。”奈尔耸耸肩，“我去劝劝他，让他去你之前那间病房睡，反正床也空着，韩吉今天在这里值班，有什么事护士长会打电话给我的。”
奈尔走出病房，米克正靠在一边墙上抽烟，奈尔一膝盖顶在米克腿上，把烟抢下来按灭。“你这家伙是不是脑子烧了？在ICU 冲一个刚开了刀的家伙大吼大叫？还他妈在走廊抽烟？”
米克低着头不动。
“怎么连你也对他说那种话？的确，那家伙看起来是没什么人情味，不过他„„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奈尔扯着米克上了电梯。
“那个混蛋„„”
“其实，我之前没跟你说。”奈尔将外套穿上，“你们两年前动手术的那个小家伙，叫金贝莉还是雪莉的？一直是埃尔文在负担她的费用。当然了，那家伙不是自己掏腰包，他申请了个什么基金，找了一帮有钱的阔佬给医院养的那些小家伙捐钱，他总能做到这种事。”
电梯到达一层，奈尔跨了出去。“如果你不想跟他分手的话，睡醒了去道个歉，我走了。”
米克觉得脑子很乱，他想回去看看埃尔文。但是埃尔文现在也许不想见他，他可以为了他做任何事，留在神经外科，或者去考那见鬼的主治医师，只要他开口，米克都愿意做。他害怕埃尔文的病情恶化，害怕到一时一刻都不敢离开医院半步，然而他刚刚对他说了那样的话。
他知道埃尔文的为人，他也知道埃尔文在募集基金，但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那家伙一直说着决绝无情的话，也做了很多看起来冷血的决定，但是他救了很多人，多到让他当之无愧的成为领导神经外科的总住院医师。
米克很爱他，他一直以为那是缘由少年时期的冲动和好奇，但是他现在才明白，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时，为什么会感到伤心。
米克走到儿童看护病房区，那里已经熄灯休息了，他隔着玻璃看着昏暗的病房，灰绿色的灯光下一排排的小床，寂静的像墓地。但他们还活着，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会醒过来，饿的大哭，或者被玩具逗得咯咯的笑。
米克回到楼上的病房，简单洗漱之后躺在床上，筋疲力尽的睡去。
明天，他还有很多必须完成的工作。
他爱这份工作。
9.
第二天除了安排中的三个手术，米克还接收了一名突然昏迷的病人，检查之后发现她后脑有个瘤子，状况不太乐观，更糟的是那女人有四个月的身孕，米克只得去说服他们夫妇转去妇科做个人工流产，不然她根本无法接受治疗。但他们犹豫了片刻就拒绝了，理由是什么他们岁数大了，好不容易才怀上这个孩子。这让米克有些气急败坏，他反复跟那对夫妇解释脑瘤的危险，因为如果他们想先生下孩子再治疗，那几率简直比出门撞上克拉克•肯特还低，根本没可能，癌细胞会在婴儿出生前就要了她的命。
女人听后开始哭泣，米克把他们交给实习医生，自己回去做那场椎间盘切除手术。
作为医生，他知道很多别人一辈子也无法了解的事情，比如怎么把瘤子从别人脑子里拿出来，但他无法替别人决定。就算病人的脑子挂在头外垂到屁股上，只要没得到同意，他也不能把那团要命的东西塞回去。
这些不听劝的家伙。
不过万幸，在米克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实习医生告诉他，那对夫妇决定去做人工流产了，因为接待他们的那名医师虽然态度恶劣，但非常很真诚而有说服力。米克觉得，自己要是有能力说服某人多珍惜一下自己的身体就好了。
晚上十一点，米克结束了最后一台手术。他来到监护病房外，那个区域已经熄灯休息了，所以他没有进去。
值班护士告诉他，埃尔文医生的状况很稳定，精神也很好。中午还和几个住院医做了半个小时的会诊，感觉他很快就能恢复了。
“医生，如果你想进去看看他的话，”护士冲病房那边点了点头，“他刚刚躺下，也许还没有睡。” “不必了，有事就打电话去休息室叫我。”
米克在一楼大厅的自动贩卖机前碰到了奈尔。他也刚下班，说过来看看埃尔文。
“我没进去看他，护士说他刚睡。”米克开了罐饮料。
“你这是做贼心虚吧？是不是躲了他一天？”奈尔对这俩都知根知底。
“晚上是主任去查的房，我明天再去看他。”
“嗯，我还是去看一眼，然后回家。”奈尔往电梯里走，米克也跟了上去。
然而当他们正在等电梯的时候，广播里就响起了护士惊慌的声音，“布鲁斯医生，2号ICU 病房！”重复了三次，之后就变成了 “扎卡利阿斯医生， 2号ICU 病房！”
米克有一瞬间的僵硬，被奈尔猛的推进了电梯，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在电梯门打开后冲向埃尔文所在的那间病房。
“布鲁斯医生”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名称，当他们还是医院实习生，在急救小组工作的时候，就常常在听到呼叫布鲁斯医生之后疯狂的狂奔向广播中所说的病房。
布鲁斯医生是他们医院的暗号——那意味着紧急抢救。
几乎是撞开病房门，米克看到两名惊慌的住院医和三名护士。“病人休克了！”
术后衰竭。
奈尔冲过去，查看连接在埃尔文身上的仪表，“血压90/50，脉搏120。联系手术室和皮克西斯主任！”他给埃尔文插上喉管，让护士在静脉注射6毫克吗啡及硝普纳扩张血管。护士长推了滑动床进来，奈尔和那两个住院医将昏迷的埃尔文搬上去，直到他们离开病房，米克都是全身僵硬的站在门口。
“该死！米克！韩吉到了吗？！”奈尔在走廊里大叫，米克这才猛然惊醒追了过去。
他们将埃尔文搬上手术台，扯开他的衣服架起心肺机并连接，韩吉也冲进来，直接替他做了气管内插管并麻醉，高压70，心跳180，她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心室颤动出现了。
“多巴胺！利尿剂！”奈尔大吼。也许是肾衰竭，所以他们不能用肾上腺素。
米克双手交叠压在他的胸腔上，一次次的按压下去。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手术环节没有问题，也许是腹腔淤血？不会的，米克特意多花了半小时处理他的伤口并清洁血块，如果是淤血，不可能撑到第二天的。
伤口感染？也不是。一切的症状都表面这是术后的内脏衰竭。
埃尔文身体状况很好，不是那些八九十岁的老人，不应该出现这个情况的。
到底错在哪里？
自己今晚没有去查房？那时候也许能提前发现点什么？他应该进去的。
或者是，前一天晚上自己冲他大喊大叫？
也许自己根本不该给他动手术？
仪器上的警报开始大响，心跳和血压都测不到了。
米克连接好除颤仪，将软膏涂在电极板上。“第一次，150J 。”护士接通电源，机器发出嗡嗡的响声，米克将电极板按压在埃尔文的心脏两侧，电流猛击在他的胸口，仪器上的数值没有变化。
“250J，第二次。”米克大喊。埃尔文的身体随着电击猛烈的震动了一下，他睁开眼睛，脸色灰白，两只瞳孔大小不一，但是他没有呼吸，只得靠一名住院医用气袋将空气打入他的肺中，然而好不容易出现在仪器上的数值又骤然下降。
护士已经提早将心脏手术用的刀剪准备好，米克必须给他做开胸并进行胸内心脏按摩，这是最后的一线希望。
米克盯着埃尔文的脸，那双蓝色的眼睛毫无神采的微微张开，已经来不及了，这次也一模一样。
然而，仪器上的心脏跳动还有着最后的一丝波动，也许他能将他救回来，哪怕他并不相信，他知道有多少人能在抢救中活下来，那数字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但他不能把埃尔文算在其中，他不是一个数字，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护士在埃尔文胸口涂好消毒药水，米克看到他胃部的伤口，而他现在还要在他身上再开个更大的。米克一只手按住埃尔文的前胸，另一只手拿着手术刀，他觉得眼前一片晕眩，手发抖的根本切不下去。
米克被人一把推开，皮克西斯将手术刀抢了过去直接刺进埃尔文的胸口，刀身全部没入其中，从右向左割开一条将近三十公分的开口。暗色的血液涌出来，米克觉得浑身发软，护士的喊叫，警报的作响让他想要呕吐，盯着手术台上已经看不出原样的人类躯体，大口喘息起来。他扯下口罩，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药水味道冲进他的肺腔，通通堵在那里。
米克被奈尔拖出了手术室。
他双腿发抖，根本无法站直身体。
他那么高高大大，奈尔几乎要捞不住他，米克靠着奈尔跪坐到地面，差点把他也带的一起摔倒。
奈尔第一次看到米克哭的那么伤心，那个站起来比自己要高出一头多的家伙，抓着他的手臂哭的像个孩子。
10.
米克被人轻轻的摇醒，他睁开眼睛好一阵才让脑子恢复工作。对面的沙发上，逆光坐着个身材消瘦的男人。
“埃尔文……？”他模糊的咕哝了一声。
“大家都说我们父子长的很像。”戴着金丝眼镜的副院长露出一个同样点到为止的笑容。
“哦，抱歉……”米克坐直身体，将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
“我很清楚你有多优秀。”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暂时还不想……”
“不，听我说。”史密斯副院长有些突兀的打断米克的话。“我希望今年你从实验室回来的时候可以参加主治医生的资格考核。”
“我不想，抱歉我需要回去睡一下。”米克兴趣索然的站了起来。
“那我们换个话题，我想跟你谈谈埃尔文。”走到门口的米克硬生生的收住脚步。
“我想请你……放开他。”
米克走回房间，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半年前，我就跟你提过这个问题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作为他的父亲，我希望你认真考虑我的话。”
“不行。”米克干脆的回答，“如果你问我，无论多少次我都是这个答案。不过那样也许你就面临起诉了。”
“米克，你冷静点，我想和你好好谈谈，我并不是你的敌人。”老史密斯微微向前倾身。“现在的状况不是埃尔文想要的。”
“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醒过来跟你说了吗？”
“自从那次手术，他已经保持这样两年半了，最佳唤醒的前6个月早就过了，他不太可能醒过来了。” “教授，我没说一定要他醒过来吧？他还活着，对我们来说不是很好吗？”
“米克，你和他从大学就认识，他对待这种问题的态度你很清楚。”
“哈，你又要跟我提他那篇著名的安乐死论文了吗？”米克抱着手臂，“没错，他现在的确是在持续性植物状态，但是他可以自主呼吸，我们关不上他的„呼吸机‟。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教授，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我帮助你谋杀自己的儿子吗？”
老人握在一起的双手微微颤抖，骨节都用力到发白。“你记得他原来的样子吗？他还是医生的样子。他一定不愿意让我们看到他现在这么憔悴的状态。”
“别一厢情愿了，我一直觉得他挺好看的。”米克再次站起来，冰冷而让人窒息。
“我以为你很了解他呢。”老人在身后说。“他会放开你，让你继续向前走的。”
距离那次手术，已经过了两年半。
皮克西斯在最后关头将埃尔文抢救了回来。但是由于心脏停博而导致的大脑缺氧受损，在麻醉药效消失后，埃尔文没有醒过来，他被判定为持续性植物状态。经过核磁共振的造影检查，他的脑干和胼胝体没有受损，所以并不需要心肺机维生，在胃部和胸腔的创伤恢复之后，他被转入了脑神经科的观察室——科内的人称之为„坟场‟，那些脑瘫或者无法恢复的病人都被送到这里。
他们做了电极刺激治疗，运动疗法，肌肉刺激，甚至高压氧，但是他一直没能醒过来。
这不是一次医疗事故，之前的胃部肿瘤切除手术十分成功，然而却发生了不该出现的术后衰竭，奈尔有一次开玩笑说，埃尔文简直是他见过的运气最差的人了。没有人该为此承担责任，米克却无法原谅自己。他对所有事情都感到后悔，他不该在术后和埃尔文吵架，他不该在别人查完房后就不进去看看埃尔文，他应该直接给埃尔文开胸做胸内心脏按摩，而不是耽误了那么多时间——而埃尔文，不该把自己的手术交给米克。
米克变得更加沉默了，除了必要的工作交谈，他几乎从不开口。他不再和同事开玩笑，也不会在和病人讲解病情的时候做些幽默的比喻。没人再看到他身边再出现任何女孩子——以前至少每两个月都会换两三个。
然而还有一些没变的事情，他仍是医院里技术最好的资深住院医师之一；他仍旧在各个科室间轮换，从没定下来，哪怕他的老同学奈尔已经成为了内科的主治医生。他还有一周就要离开这家医院，和家人一起搬去华盛顿，经营那里的私人诊所。米克周围的医师和护士来了又走，从大三学生变成住院医师，从住院医师变成主治医师，只有他停了下来，留在那个同样静止的老同学身边。
米克回到他刚刚醒来的6号看护病房，两名护工正在帮埃尔文做例行清洗。米克过去帮忙，他们将埃尔文翻身，用消毒洗浴液擦拭他的后背。和当年的样子不同，他的肩胛骨变得明显，脊椎上的每块凸起都可以看到，肋骨的轮廓在薄薄的肌肉层下隐约可见。他胸前的两道伤疤已经彻底愈合，米克托了整形科的朋友帮埃尔文做了疤痕修复——虽然所有人都觉得没有必要，此刻那里只剩下两条颜色稍浅的奇怪印记。 米克用海绵擦拭他的腿，腿上的肌肉没有完全消失，却仍令它看起来格外细长。这两名护工，叫爱丽莎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平时在医院工作，照顾各个病房的瘫痪病人，另一个亚历山大是个尼泊尔人，刚从医学院护理专业的毕业，是米克额外聘请的，他们会在米克忙的脱不开身的时候，帮埃尔文进行每天的活动和肌肉按摩，以致于他的样子看起来还没有那么糟糕。
米克每晚都会来这里过夜，在埃尔文移进这间病房的当天，他就扛了张躺椅进来，再也不用和别的医师抢休息室的沙发，也不用偷偷爬上空着的病床。
“医生，要不要刮胡子？又长出来了。”亚历山大指了指埃尔文的下颚，那里出现了一些淡金色。 “我来吧。”米克坐到床头的位置，轻轻扳起他的下巴用刮胡刀清理那些细碎的胡茬。
“每隔几天就要刮一次，也许你可以等它们多长长再一起剃掉，或者留出像你一样的胡子。”亚历山大一边帮病人按摩手臂的肌肉一边说。
“我喜欢他干净的样子。”
收拾之后，他们给埃尔文穿好衣服，米克将他从床上扛起来放到阳台的椅子上，今天的阳光不错。他打开CD 机，将耳机塞进埃尔文的耳朵里，他昨天路过中央公园时看到一个爵士乐队在表演，主唱是个可爱的西班牙姑娘，她轻柔的哼唱会勾起人们年轻时的回忆，米克买了他们一张CD ，他不知道埃尔文是不是喜欢，他从没有告诉过他。他握着他的手，在考虑自己也许该把他送去某个疗养院？至少躲开那位满心忧愁的副院长。米克最近在网上找了不少，也亲自去转了转，但是这些地方距离医院都有些远，所以他一直没能下定决心。
“医生，也许你该和他说说话。”亚历山大在房间内从新铺床。“你知道，有不少这样的病人，他们是有意识的，他们可以听到我们说话。”
米克当然知道，他之前带埃尔文做了一切可以做的检查，埃尔文的脑干没有受损，在做MRI 造影的时候，他们探测到脑部的活动。他对一些声音有所反应，是的，也许他的确能听到外界的声音。
但是，米克不敢和他说话。他满心愧疚，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一直记得那天晚上，他对埃尔文说了什么。他们最后一次交谈，竟然是在互相指责，而自己很明显伤了他的心。
除了握住他的手，他什么都不敢做，甚至害怕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晚上下班后，奈尔来看了看埃尔文，并告诉他自己下周要搬去华盛顿的计划，他将米克拉出去一起吃饭，之后的几天他要帮玛丽收拾房间，也许到临走前都没时间见面了。
他开车去了一家距离医院不远的福利院，院子里还亮着灯。米克走进大门，值班的护士认得他，她们一周以来都正在等他。在二楼里侧的一个病房中，米克找到了金贝莉。
她已经六岁多了，和她的呼吸机小伙伴一起在房间中，米克在她会说话之后给她的呼吸机起了个名字，荷莉，并在每次来看她的时候往荷莉上贴一张彩色贴纸，如今上面已经贴满了小纸片，大部分已经磨的发白。米克知道过不了多久，护士们就要将这些贴纸清理下去了，她的脑瘤再次扩散了。
金贝莉的智力发育远不如同龄人，她只能发出一些短促的声音，而且听力受损让她的发音很难理解。但米克总是耐心的陪着她，上周的时候她的视神经被压迫而失明了，身体也以可怕的速度瘦了下去，护士说她把吃过的东西全吐出来了，而且每天都因为疼痛在哭——呼吸插管压着她的声带，她哭不出声。 她认得米克的声音，每次听到他说话都会冲他笑，然而今天她的面部在痛苦的抽搐，她听不到也看不到，她以为米克再也不要她了，她的衣服和被子上沾满了呕吐物。米克把她抱进怀里，小女孩抓住他的手
指——痉挛的抽动着。她又开始呕吐，污垢将她的外置气管堵住，她无法呼吸，米克拧动机器上的钥匙，将荷莉彻底关闭——也许正像埃尔文所说的，他们五年前就该这么做了。
11.
米克回到医院的时候，病房已经到了熄灯的时间，看护病房里亚历山大正在打盹，只有一盏暗淡的台灯留在房间角落。埃尔文还是像平时一样安静的闭着眼睛。米克叫醒那名年轻的护工，让他回家睡觉，他想跟埃尔文说说话。
米克将病房门关好，在埃尔文床前坐下。
他伸手把埃尔额前的头发整理好，他看起来和以前差不多，一样的冷淡而不近人情，米克将他的手握在手心，轻轻亲吻。
他开始和他说话，一开始是有些心虚的道歉，他不知道埃尔文是否会接受，因为他毫无反应。他说起奈尔，玛丽和他的两个孩子，哦，前不久玛丽怀上了第三个，他们全家会在周末开车去华盛顿。拥有一家私人诊所是奈尔一直以来的梦想，他已经做到了，米克觉得很羡慕。他问埃尔文你的梦想是什么呢？除了当一个医生？男人没有回答。
随后他开始说这两年医院发生的事情，有趣的，无聊的，新来的实习生和离开医院的主治医。还有他遇到的病人，有一些活下来走出医院，剩下的就不太幸运，他不记得那些死去的人的名字。他最后还是没有定下科室，他之前是想和埃尔文一起工作，现在也就无所谓了。
他说的故事零散，跳跃，没什么调理，想到哪就说到哪，然后他也发现了，像自己这样没有前因后果的闲扯，也许埃尔文会听不懂。所以他把话题转到之前他们共同经历过的事情上，他告诉埃尔文在咖啡店的那次偶遇，他现在还留着那张速写，如果埃尔文想看，他可以回家找找，但是他家很乱，不一定找的到，所以米克说周末的时候会把画板带过来，再给埃尔文画一张。
他很久都没有画画了，除了偶尔在病人的石膏绑腿上的恶作剧涂鸦。他觉得很累，好像永远逃不出去，他不想去考主治医师，即使他真的很喜欢做手术的感觉。
他停了一会儿，告诉埃尔文今天金贝莉去世了，是他关掉了她的呼吸机。埃尔文当年说的没错，他又让那个小姑娘经历了一次痛苦的死亡，在她长大后、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美好、有了活下去的愿望之后，再一次杀了她。他不相信什么宗教和神明，如果祈祷真的有用，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每天被伤病折磨，不会有人因为亲人离去而痛苦，但他希望金贝莉可以像书中描绘的一样，在那个世界的花园里玩耍。
“所以，埃尔文，你希望我怎么做？”
米克并不是没有想过史密斯教授的话，那些问题他自己也思考了无数次。曾经的埃尔文，英俊，优秀，完美到耀眼的外科医生，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从不示弱，也从未求助于他人。现在却只能躺在医院的某个角落，每天被人像对待一块死肉一样，擦拭，翻转，丧失了作为一个人的一切，智慧，能力，尊严，人格。如果无人照料，就面临着腐烂、病变和污秽，这对他来说也许简直算是羞辱，但他连拒绝都做不到。 是的，在那次争吵之中，埃尔文对米克和奈尔说，如果他落到需要呼吸机来维生的地步，他要的只有结束这唯一的选择，正如他大学时对安乐死的支持一样。然而老天和他开了个玩笑，他的情况没有糟到那个地步，也没有好到可以做出选择。
如果埃尔文醒着，他会同意他父亲的观点。让人在他的输液药水中，加大某些成份的含量。
但是米克做不到，就像金贝莉一样，他明明知道最坏的后果，却软弱的无法面对。更何况，这次不是别人，而是埃尔文。
他爱他没错，从青少年时期懵懂的憧憬，到后来不顾一切的心疼，他全身心的爱着埃尔文，他的坚韧和理智，他藏起来的那些柔软，他使用手术刀时的果断和灵巧，还有偶然露出的惊讶表情，还有„„那双清澈的蓝色眼睛，然而当这一切都不复存在呢？
作为一个医生，他太清楚了，只要跨越某个界限，人就变成了其他的东西。器官，骨骼，大脑，尸体。 他会对一具活着的尸体保持多久的感情？他执着追逐的那些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
的确会有一些另类的人群，爱上尸体，或者爱上某些物品，一副画作，或者像古希腊的塞布鲁斯王一样，爱上那座象牙雕像。
然而米克不是其中的一分子。
因此他感到害怕，他怕自己哪一天累的再也不想等下去，每次想到这里他都感觉落入冰窟。 他将这一切都说出来，告诉埃尔文。
男人对于米克的颤抖仍是无动于衷，仿佛也不关心自己的未来。
米克不是一个遵守规则的人，他也许并不坚强，但他敢做很多事情。
米克掀开埃尔文身上的薄毯，把他身上的衣带解开，瘫痪患者的衣服并非套装，而是在身侧用系带将前后两片连接，便于清洗和更换。米克将埃尔文身上那形同虚设的布料除去，男人苍白的身体便一览无余的出现在面前，就像他每天帮他清洗时一样，他熟悉他身体的每个部位，然而这次不同。两年的时间并没有将他的躯体摧残的太过严重，有些地方还留有肌肉的轮廓，米克猜想埃尔文的少年时期也许是差不多的样子。
他伏在他身上无声的哭泣。
米克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他猛的坐起来，急忙帮埃尔文活动身体，并按摩被他压住的四肢，如果出现血液流通不畅就糟糕了。他将他的身体翻过去，在他的后背上反复推挤，幸好压痕并不严重，在按摩下逐渐消失。之后米克帮他用温水擦洗了身体，重新穿好衣服。
六点多的时候爱丽莎来了，开始帮埃尔文做例行活动，米克生怕自己在埃尔文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不过爱丽莎并没有仔细看。半小时后亚历山大也回来了，他们重新进行清洗，米克趁机溜了出去。
今天不是他值班，他去房产中心看了那栋位于半山腰的房子，复式结构，有一个两层高的空旷大厅，正好用来做画室。房子后面有条山泉经过，米克踩着地面上厚厚的苔藓走过去，在水流边发现了一片蓝色的花丛，他认不出那些长相奇怪的小野花，闻起来味道清淡，他采了一把带下山去。
他交了预付款将房子定下，临走的时候房产经理给他找了个饮料瓶插花，那个人告诉他这是鸭跖草，古代的时候被人们用作解毒药，花语是希望和理想。
米克回到城里已经是晚上，他拿着那束蓝色的野花回到监护病房，推开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连床铺都被重新整理了，那些仪器也消失不见，仿佛从未有人住过一样。他疯了一样的冲到护士台，两个护士被他到样子吓到了。
“6号病房的人呢？！”
“护工晚上六点多离开了。”
“病人呢？！”
“啊，”护士翻了翻记录，她们刚到这里不久，并不知道那病房中躺着的人曾是这里的一名医生。“史密斯先生，下午的时候被人接走了，这是记录。”米克一把抢过来，在签字那一栏看到了副院长的签名。 “该死！”他丢下记录冲下楼去，在车库拨通亚历山大的电话，那个尼泊尔人过了好久才接了电话。 “怎么回事！！”米克坐进车里，将车发动。
“扎卡利阿斯医生？我下午一直给你打电话，可你一直不在服务区。”米克这才想起来山里的信号不好。
“他人呢？！”
“副院长来把他接走了，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史密斯教授的儿子，哦，他们长的可真像„„” 米克挂断了电话，将车开上公路。
12.
米克开着车直接冲上史密斯教授家门前的草坪，差点撞到他家门廊的前柱。然后他跑到大门前用力的捶打，那栋二层小楼里没有灯光。他跑到后面车库，翻着院墙爬上去，里面也没有停着教授的那辆深蓝色福特车。
他跑到隔壁邻居家捶门，一对老夫妇过了很久才出来，老太太告诉米克，史密斯教授晚上七点多回来了一趟，拿了些东西又离开了，他们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老头叫住米克问史密斯教授的儿子情况怎么样了，米克说他不知道。
他打电话给护士台要来了副院长的电话，打过去对方没接，米克想报警，拨通了电话才突然想起来，难道要说：“喂，警官，我的（植物人）同学被他亲爹绑架了。”自己一定会被当成神经病的。 他在史密斯家的门廊前坐下，直到第二天早上。
史密斯教授刚把车开到街边，就看到自己心爱的草坪上那两道被碾轧出的凄惨印记，米克的车停在他家大门口，车轱辘几乎开上他门口的台阶。这个壮的像熊的男孩从大学就开始给自己惹各种麻烦，相比起来自己儿子是那么乖巧可爱。他将车在车库停好，然后走到家门口，看到了像只流浪狗一样蜷缩在房檐下的米克。
“你在这里呆了一夜吗？进来坐坐吧。”史密斯教授打开房门。
米克从蓬乱的头发后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没有动。“埃尔文在哪？”
“我将他送到东海岸一家疗养院了。昨天下午的飞机，护工说联系不上你。”
米克木然的坐了一会儿，他用一整夜的时间已经把所有的可能都想过了。
“我要辞职。”
米克搬进半山腰的那间房子，家具还没有运来，空空荡荡的极是凄凉。他带着好几个大纸箱，那里装着他大学前的画具，将近十年没有打开了。刻刀和速写本，他把那些箱子里的东西都倒在地板上，试图从那些纸张中寻找多年前的那张画着少年背影的速写，他没找到。
第二天新买的沙发到了，床和柜子还没出厂，他终于不用像个流浪汉一样盖着报纸睡在地板上了。下午的时候他订的石料也运到山上，堆在他的院子里，司机说山路难走导致他爆胎了一次，借此狠狠宰了米克一刀。
米克很久没刮过胡子了，头发也因为在躺地板上滚，沾的全是灰，他忘了装热水器，生怕洗澡之后被山里的冷风冻死，如果死在这房子里，尸体烂掉都没人发现。两天后他裹着毛衣去山下的超市采购，看起来就像在山里住了十来年的样子。
没过两天，韩吉就带着一帮医生杀了过来，非要在米克家的后院开BBQ 趴提。那些曾经窥探着米克医生的小护士们也一窝蜂的跟上山，结果却看到个正在切割石料、满脸白灰的络腮胡大汉，姑娘们的心瞬间碎成渣渣飘散在山风之中。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医生放肆的嘲笑他，韩吉两眼放光的跑过来和米克拍了十几张合影，就像发现了什么新物种，激动之情无以言表。
护士们在院子一角准备烧烤，米克被韩吉推进浴室，他还是没想起来装热水器，韩吉一直就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直接打开冷水将米克推了进去。米克出来后瑟瑟发抖的刮胡子，刮的脸上好几个小口子，韩吉借了个皮筋给他，他脑后的头发长的可以扎起来了。等他一脸清爽的走下楼，护士们心里的花儿就又灿烂绽放了，她们在米克扔在角落的那堆速写稿里翻着，问能不能拿回去一两张，当然可以，米克本来是打算用它们点个壁炉的。
有人打开了他的音响，肖邦的g 小调第一叙事曲轻轻撞击在木屋的顶棚，回到画室的上空回荡，韩吉说就算是我这没艺术细胞的人都能随手画张蒙娜丽莎了。米克还是没什么话，亨宁问他院子里那块石料想雕什么，那块石头已经大致出现了人的轮廓，米克说没想好。
那群人折腾到了天黑，好在有点良心替米克收拾干净才一窝蜂的下山回城，临走韩吉说：下周再来！米克二话没说的拒绝了。他们走后，屋子又变得清冷，米克也开始发冷，多亏那个冷水澡，他觉得他要感
冒了，他蜷缩在沙发上，觉得自己还真是面临着冻死或者病死在这里的危险，所以她拨了韩吉的电话，打算趁她没走远把自己捎下山去，韩吉车里放着摇滚压根没听到。
他闭上眼睛睡过去，过了大概一个小时，他听到门前的公路上有汽车的声音，停下又走了，山里经常会又迷路的人找不到路四处转。有人走到门前敲门，太好了，韩吉回来救他了。
他打开门，看到站在那里的埃尔文。
“司机在山上转了很久才找到你的房子，希望我来的不是太晚。”男人风衣下的身体仍旧削瘦，他手中有一根木漆的手杖，用来支撑他的身体，不过他看起来不像病人，苍白而矜持，像是从BBC 历史剧里走出来的某位绅士。
“你不是„„被你爸送到„„”
“恢复中心。那天早晨我就醒了。”埃尔文望着米克震惊的脸，“不请我进去吗？”
米克将他抱起来跑进屋里，他变得那么轻，仿佛用力就会折断他的骨头。 “我还以为你„„” “如果你早些开口跟我说话，也许就不用在床上浪费两年了。”
“你能听到？”
“一部分，比如„„你在咖啡馆偷窥我，还有要跟我分手。”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米克吸吸鼻子，“对不起，我„„那时候不该说„„”
“别又压在我身上哭。”埃尔文拍拍米克的后背坐了起来，米克死皮赖脸的搂着他的腰，埃尔文挣脱不了。
“你真的是因为听我说话才醒的？”米克靠在埃尔文的肩膀上，眼圈红红的。
埃尔文瞪他一眼，随后眼神软了下去，“米克，我睡了多久？”
“九百零一天。”
END.
私信901 days － 1 毛团，医生AU ～我，又来惹！
1.
伤员送来的时候正是大半夜，米克在6号看护病房的一张躺椅上被人叫醒，护士告诉他楼下送来了几名创伤病人。夏迪斯医生让他下去帮忙。
米克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病人，那个人正处于安静的睡眠中——好吧，是安静的昏迷。他叫醒护工帮病人翻身并稍稍活动一下四肢，然后快速离开了病房。
夏迪斯是神经外科的主治医生，此刻正从家里赶来，他平时带在身边的那两个住院医已经开始给其中一个倒霉鬼在脑袋上开洞了，至于新进住院医和实习生，没人会让他们碰别人的脑子。
总住院医是格利萨，很不巧，他刚被警局叫去认领他闹事的儿子，赶回来也是一小时之后了。 周五的晚上，好像所有人都喜欢在这时候给别人添麻烦。
米克这一年本来是在医院的实验室做些学术进修的，然而院中的医师们早已心有灵犀的达成一个共识，把米克这样的资深住院医丢在实验室，是在太浪费了。所以他就隔三差五的被叫回去，充当紧急备胎，比如他三小时前刚刚给一位夫人动完椎间盘切除手术。
“车祸，一共五个人。”叫作亨宁的实习医生正在走廊里急的乱转，他在看到米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有三个正在手术，一个当场死亡。还有一个没人管，夏迪斯医生说交给你处理。”
“替我谢谢他。”
亨宁拿出资料夹，“艾米·里克，21岁，医疗记录不详，她和朋友昨天在夜总会出来，开车在55号公路撞上了一辆卡车，车上……”
“亨宁，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她祖母叫什么？或者她在哪上的小学？直接告诉我结果。她清醒吗？她哪里出了问题？”
“她一直醒着，刚送进来的时候她说脖子很痛，但是可以活动，现在动不了了，没有外伤。她是那车上唯一一个没外伤的，应该没什么事吧。”
米克知道如果那女孩真没事，夏迪斯不会把这块好肉留给他。他直接冲进治疗室里，那个女孩被绑在床上固定住，看样子还醉醺醺的。“你好，里克小姐，我是扎卡利阿斯医师，这里的外科住院医师，你可以活动一下脚趾吗？”
“我做不到。刚刚还可以的，现在我的腿都没感觉了。”
米克捏住她的腿，有一些部位还有感觉，但是她没法活动。
“我的手麻了，刚才还没事的，我会瘫痪吗？”女孩开始哭。米克没什么表情的继续检查了一下艾米，安排护士带她去拍X 光片后走出病房。
“第七颈椎以下的感觉丧失了，瘫痪速度太快了，这不正常。”
“也许是歇斯底里，或者，她喝多了。”另一个实习医生说。
“哈，我还猜她是故意留下来，想在病房里免费睡一晚呢。”米克哼了一声，他需要给自己找些咖啡。 X 光片出来后，颈椎和脊椎没有断裂移位。
急诊室的医师瞪了米克一眼，“要不要打赌？等你回到治疗室，她就会问你要电话号码了。那些女病人都这样，我猜你用脸就能救活她们中的大多数。”
如果是两年前，米克大概会挖苦这名急诊医生脂肪含量超标，也没什么精力开玩笑－这状况不对劲。
米克有着异常灵敏的嗅觉，他对病症的判断也有些超乎常理的敏感。埃尔文常说这是让人羡慕的天赋。 “我需要她的第一颈椎穿刺，脊髓摄影和断层扫描。打电话给放射科和手术室。”自己来到走廊给主治医师夏迪斯打电话。
“椎间盘破裂，或者血块压迫脊髓，我不知道，但是这里一定有问题，不然她不会瘫痪的那么迅速。”米克在电话里对夏迪斯说。
“米克医生。”亨宁从后面叫了他一声，“艾米说她的手臂彻底没知觉了。”
“说说看你想怎么做。”
“也许我等不到扫描片出来就要给她动刀了。”米克沉吟了一会儿回答。
电话另一方也同样沉默了一阵，“那就动手吧，提醒那些实习的笨蛋别忘了给她用激素。”
米克让亨宁找那个姑娘签了手术同意书，来到手术室和麻醉师韩吉汇合。在拿到精密的电子数据前给病人动刀，风险太大了，但是米克觉得一个后背有疤女孩总比全身瘫痪的女孩活的容易些。
他希望这时候埃尔文能在，他不会像那些护士和实习生一样带着忧虑又疑惑的目光看着他，那家伙会毫不犹豫的帮米克将那个可怜的病人搬上手术台，不耽误一分一秒。
“亲爱的资深住院医，你是不是跳过了几个重要的步骤？比如脊髓摄影？”韩吉一边说着一边准备手头的工具。
“她恶化太严重了。脊髓摄影出来之后，没准她连呼吸都没了，然后就可以和那些照片数据一起埋进棺材。”米克仔细刷洗着双手，由于人员紧张没有流动护士，韩吉帮米克穿上手术服。
“所以你就要撬开那些硬的要命的脊髓硬膜，慢慢找你„设想‟中的血块？我猜你做这些不是为了证明你的肱二头肌有多发达。”
米克用鼻子哼了一声作为回答，他将口罩粘好，病人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
“米克，你和上学那阵相比，变了好多，简直像变成另一个人，你每天说话超过十句吗？”韩吉给病人输入麻醉气体。
“我只是没有多余的精力说废话了而已。”
早晨9点，米克在手术台前站了足足六个小时。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能穿比基尼了。在掀开肌肉并移除了三块椎板后他果然找到了淤血，已经凝结了，看起来像一块长错了位置的肝脏。之后的一小时内他和亨宁不断的切除椎板、吸走淤血，并成功找到了静脉的出血点，止血。在手术接近尾声的时候夏迪斯进来看了一眼，他之前一直在另外三个手术室给那些住院医师指导。
“嘿，扎卡利阿斯。”他把指导亨宁缝合伤口的米克叫到一边，“副院长希望你去趟他的办公室。” “哦。”
“你累傻了吗？年轻人。”秃顶的中年人拍了拍米克的肩膀，“你刚刚救了一个本来要在几个小时前就送命的姑娘，马上还要去见副院长面临提升，但你现在看起来——就像刚睡醒一样，你看看那个可怜的实习医。”他指了指一旁的实习医生，那个年轻人已经虚脱了一般躺在一旁的长凳上。其实米克也不想这么站着和夏迪斯废话，他想回到楼上的看护病房，躺回那张椅子上继续睡觉。
“米克，你已经当住院医五年了？还是六年？”
“五年半。”男人回答。
“我记得你和奈尔还有埃尔文是一起进来的吧？埃尔文三年前就是总住院医了，去年奈尔也当上主治医了。”夏迪斯和米克一起走出手术室。“你这么优秀，早该当上主治了，怎么还在这里当个被使唤的住院医？也没决定科室吗？”
“哈，我还没想过。”米克摇摇头。“等今年实验室的课题结束，再决定也不晚吧？”
“你该多花些心思在自己的职业规划上，副院长找你应该也是这件事。”最后主治医生这样说道。
副院长的办公室在另一栋楼里，初春已经不是那么寒冷，米克随便披了件外衣就来到院子，结果还是被冷风吹的打了一个机灵。他头发乱蓬蓬的，刘海将眼睛挡住了不少，胡子也好几天没有刮过了，手术服下摆粘着些褐色的血迹，有一些甚至滴到了他的球鞋上，他一路小跑的进入那栋办公楼，闪身钻进一部马上就要关门的电梯里，和那些穿着笔挺白外褂的医生挤在一起。
“你看起来就像个邋遢的高中生。”白大褂中的一个说道。米克回过头，看到了内科主治医生——他的老同学奈尔。
“嗨，德克老师，你又要因为旷课请我家长了？”米克吸吸鼻子，满电梯的高级古龙水味道，幽默感在面对老同学的时候终于回来了一点。
“少吃点黄油饼干和巧克力……那对你没什么好处。”几个医师在电梯停下后走出去，奈尔的办公室也在这层，不过他似乎没打算下去。
“全靠它们我才能撑到早上，不过确实，我肚子上出现肥肉了。”米克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腰。
“没人要求医师和内衣模特有一样的身材，你应该是全院唯一拥有八块腹肌的医师了。”他看着米克到层走出电梯，“别和埃尔文那个工作狂一样把胃弄出毛病，被迫放自己一个长假。”他又补了一句。
“你说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上班？”电梯门在身后关上，他没有听到奈尔的回答，奈尔也不知道答案。
副院长的办公室在顶楼，他还在和其他院方高层在隔壁开什么例会，米克被助理带进办公室，将身体陷入那些柔软的皮质沙发里，裹着外衣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梦到了很多年前，他们只有二十出头。医学院的第三年，一起被丢到这所大学城中心的医院里，像所有实习医生一样带着梦想，揣揣不安。很多年之后，他们仍在这里，心力交瘁，每天重复着剖开别人的肚子或者脑子的动作，不再为死亡伤心落泪。
米克被人轻轻的摇醒，比起尖锐刺耳的电话铃，这种方式简直太过温柔，带着一种特有的礼貌和点到为止的节制，总是保留着那么一点点，让人舒服却永远无法满足。和某个人一样。
他睁开眼睛好一阵才让脑子恢复工作。对面的沙发上，逆光坐着个身材消瘦的男人。
“埃尔文……？”他模糊的咕哝了一声。
“大家都说我们父子长的很像。”戴着金丝眼镜的副院长露出一个同样点到为止的笑容。
“哦，抱歉……”米克坐直身体，将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
“我很清楚你有多优秀。”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暂时还不想……”
“不，听我说。”史密斯副院长有些突兀的打断米克的话。“我希望今年你从实验室回来的时候可以参加主治医生的资格考核。”
“我不想，抱歉我需要回去睡一下。”米克兴趣索然的站了起来，他在熟人面前从来都没有太多礼貌，他认识埃尔文多久就认识了这位副院长多久，吃过他亲手做的番茄意面也打碎过他家书柜上的古董花瓶，甚至还亲过他儿子。
“那我们换个话题，我想跟你谈谈埃尔文。”走到门口的米克硬生生的收住脚步。
“我想请你……放开他。”
TBC.
医学院萘甲醚铁三角的形成是个意外。（萘甲醚MNE- methyl naphthyl ether／Mike Nile Erwin）他们在大学第一年的某次临床护理课上，被分到同一组互相练习插导尿管，就此相识。谁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三个人会成为死党，据说只要你见到其中一个，基本就会在接下来的五分钟内见到另外一个或两个，图书馆，食堂，篮球场，他们仿佛时时刻刻在一起。
奈尔比米克大两岁，比埃尔文大三岁，家里是经商的，所以他大学学的是酒店管理那类的专业，后来和女朋友开了家餐厅，女朋友玛丽很是能干，把生意张罗的风生水起，资助男朋友来读医科大学，这位男朋友一激动，就跟她领了证，他拿着结婚证声泪俱下，说将来等我拿到行医执照，开个私人诊所挣大钱，再也不让你进厨房。
米克是个富二代，没心没肺，长的高大又英俊，毕业于某个专产土豪的艺术大学，雕塑专业。搬了四年大理石让他练出一副堪比游泳队队长的好身材，再加上沉默寡言、略带忧郁的艺术家气质，对女性来说基本是秒杀。问起他怎么想起学医，他说只是想找个能多花费些精力的事情——简直欠打，但是男生打不过他，女生舍不得打他。
埃尔文出生在一个典型的医学世家，据说从爷爷，或者爷爷的爷爷那辈就是医生。他父亲是大学医院的副院长，也是他们学校的客座教授。埃尔文本科读的基础医学，之后自然而然的进入医学院进修。不用说都能想像，那家伙绝对是小学时期就穿着浆过衣领的白衬衫，在作文纸上写下“我有一个梦想，我想拯救人类”这种话。米克开玩笑说埃尔文做梦都在计算类固醇和胆固醇的临床用量。
然而，埃尔文并不完全是他想的那种人。他是学霸没错，每次考试成绩都是年级第一，让他翘课比和伊丽莎白一世约会还难，他任何时候手边都有一本书。但是他的脑子里更多的是些离经叛道的奇怪想法。 他在学期第二年发表在当季医学刊物上的，一篇关于讨论安乐死的论文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以至于同宿舍的奈尔替他收到了不少宗教狂热者的恐吓信。之后他甚至去监狱探视“安乐死第一人”杰克·凯欧克安，在回来的路上就被两个人砸碎了车窗。
三个人就这样在某一天天还没亮的凌晨时分，踏入了那所大学城内的医院，开始了作为实习生的医学院第三学期。
他们需要在不同的几个科室间呆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奈尔去了内科，米克去了妇产科，埃尔文去了精神科。萘甲醚铁三角终于短暂的分开了，就算在食堂遇到也没有闲谈的时间，匆匆打个招呼就被各自跟随的住院医师拎走。他们再坐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米克在太阳落山后来到距离医院不远的一家中式餐厅，他在角落靠窗的位置找到了埃尔文和奈尔，后者正顶着满脸胡茬辛酸的诉说着自己如何被总住院医师虐待，而埃尔文一边听着奈尔的抱怨，一边翻着最近的医学期刊。
“哎，米克你到了。我们终于可以点些东西了，我要饿死了。”奈尔招来服务员，他们点了五人份的套餐而且绝对能吃下去，仅仅是实习的日子就让他们体会到朝不保夕的生活，吃完这顿，下一顿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所以每次吃饭都尽量把自己塞到想吐。然后米克和奈尔点了冰镇啤酒，埃尔文要了白水。他从不喝冰水，别人用来吃饭的时间他都用来啃那些几公斤重的硬皮书，导致肠胃对刺激的饮食有些敏感。 “那家伙简直是恶魔，大家都是成年人为什么却要这样互相折磨？”奈尔继续抱怨他的上司，“在会诊的时候他当着那么多人，冲我大吼大叫，就因为我忘了在夜间巡房的时候叫醒那个可怜的老太太，问她昨晚是否排便了。”
“那个新进住院医也是个混蛋，他把所有琐事都推给我，没错，询问那些老人排便没有，他们放屁没有，打嗝没有，老天，甚至还要我给他们端咖啡，我觉得我在被虐待。”菜上来之后，三人开始拼命吃，仍是没堵住奈尔的嘴，米克觉得奈尔在这个月至少瘦了十斤。
“你们两个情况如何？”奈尔把肉丸塞进嘴里，再用啤酒冲下去。
“嗯，在无影灯下看那些女人，没有原来想的那么好。”米克努力的用叉子卷起盘子里的面条。
“哦，你这恶心的变态…… ”奈尔一脸的嫌弃。“你应该去整形外科，这样你就能分辨出哪些女人垫了假胸。” “我在进医学院前就能分辨出来。”米克哼了一声。“埃尔文，你呢？有没有在那群神经病中找到自己的同类？”
“嗯，很有趣。”埃尔文笑笑，他不像米克和奈尔，在时间充足的情况下他会尽量吃的细嚼慢咽。 “就这样？你没被那些家伙虐待吗？”奈尔不太甘心。
“他怎么会被虐待，搞不好他比那些住院医还能干呢，毕竟是拿着医学证书出生的不是吗？”
“我猜你们对幻想着自己正和越共交战的流浪汉不感兴趣。”埃尔文捏着叉子柄轻轻捻动，和拿着手术刀时一样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米克盯着那双手，干燥，修长，白色的皮肤包裹着漂亮的骨节，指甲修剪的和指尖平齐，不会积存污垢也不影响美观，和他的人一样，严谨的恰到好处。他抬起头，发现埃尔文也正盯着他。
“你们之后打算去哪个科？”虽然是对两个人的问话，但那双蓝色的眼睛仍停留在米克脸上，看得米克脸上发烫。
“我想，麻醉科？或者一般外科。”奈尔吞下最后一块烤肉。
“不知道，”米克把注意力转回食物上。
“我说的是毕业后。”埃尔文放下了手里的餐具，将那双引人遐想的手放到桌面之下。
这个话题他们不是第一次讨论，可以说，这是个从他们进入医学院不久就开始讨论的话题。埃尔文想进神经外科。
“也许是心外，每个人都想进心外。”奈尔也结束了战斗，“如果我们没在毕业前被这些住院医折磨致死的话。”
“我进哪里都无所谓。”米克其实想说，埃尔文你去哪，我也去哪。
“无论去哪个科，你都会是最好的。”埃尔文说，奈尔也在一旁附和。的确，米克的考试成绩也许不如埃尔文，但是他的手术操作在学生阶段就是高超的，无人可及。也许艺术和医学是相通的，他在石料上雕刻少女眼睑的灵巧手指，也在剖开肌肉时表现出了惊人的准确和控制。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也来神经外科。”埃尔文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他。
米克忘了那天他是怎么回答的，他只记得后来他和奈尔叫了些白兰地，两人都喝高了，埃尔文开车把他们分别送回家，他先开车到奈尔开的快餐店，玛丽和厨房帮工把奈尔拖进屋里。米克一路睡到家，在埃尔文扶着他从车里出来的时候，他趁机将脸埋在对方的领口中，意识不清的将嘴唇贴在温热的白色皮肤上，压住那根剧烈跳动的颈动脉。
一个月没有闻到他的气味，他才知道他多想见他，米克安心的像个孩子一样在他身上睡过去。
妇产科的住院楼和精神科的距离也远的让人遗憾，米克觉得他要是在毕业前还没追到埃尔文，简直就是千古遗恨了。
幸好米克提前做了功课，埃尔文选的下一个科室是麻醉科，他就选了距离不远的骨科。果然在走廊碰到埃尔文的几率变高了，不过埃尔文身边跟了个姑娘，这都什么事儿！
其实那姑娘，严格意义上可以忽略她的性别。在大学的时候就有传言说韩吉是个变性人，疯疯癫癫的，喜欢病理切片多过活生生的人类，属于不会让米克入眼的那个范围。她对学科的热情让她和埃尔文成为同一类人，而这样成双成对的出现，让米克根本插不进去。
TBC.
3.
外科住院医师和实习期一样，需要在各个科室间轮换，尽量吸收经验，最后再进入专一的科室。奈尔因为妻子怀孕而放弃了外科，他选择了相对不用加班的内科。埃尔文在神经外科，米克被心脏外科的主治医生留在了自己的科室。
按理说刚刚成为住院医师－也就是新进住院医的年轻人不会有什么太重的责任，但米克仍是忙的一周都没回家，他甚至在楼下店里等咖啡的几分钟内靠着柜台睡了过去。
他基本每场手术都会参加，为其他医生撑开伤口，不停挤压着气囊为那些坍塌的肺打入空气，或者从冰盐水里拿出那些需要移植的心脏。他这几个月在手术台上见到的死人比实习的两年都多，病人在手术中死去简直是家常便饭。
心脏外科最多的情况就是夜间紧急召唤，在手术后，心脏周围的瘀血阻碍了它的跳动，几分钟内就会要了病人那条好不容易救回来的性命。医生必须立刻撕开伤口，将瘀血取出，有时候甚至没时间给病人打麻药。那些脆弱的病人往往就在分秒之内失去生命，米克需要一边拼命的叩击他们的胸腔一边在心里计算那些药物的用量，只要动作够快，这些心包压塞的病人是能够活下来的。
这让米克想起前年经常被分配到急救小组的日子，无论你是在睡觉、吃饭、或者上厕所，只要呼叫器发出响声，他们都必须立刻跳起来，疯狂的冲向病房来到那个已经没有呼吸的病人身边。他和埃尔文、奈尔有很多次被分到一起，护士将电击器接好，奈尔给病人插上呼吸管，抽血，米克和埃尔文轮流给病人打氧气或者做胸外心脏按摩——但事实上，和那些心包压塞的病人不同，他们没见过几个心脏停博后因为抢救活下来的病人，那些非意外猝死、年岁太高或者心脏已经衰竭过几次的老人，一旦他们的心脏停下，就再也不会跳动。心肺复苏的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五，而那些幸运者，大部分也会在之后几天内去世。
奈尔第一次经历过救援失败后，哭丧着脸说：这跟电视剧上的不一样。
没错，现实并没有那么美好，也没有太多奇迹。
米克注意到，埃尔文在抢救前会快速看一下病人的记录，看看他们需要抢救的病人是否属于不必做心肺复苏的那一类，尽管他之后还是会和米克一起用力按压病人的胸膛尽力挽救那些可怜人，但这种事情让米克觉得不太舒服。毕竟米克认为救一个人不需要提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挽救的可能，埃尔文在这件事上所持的态度和他不太一样，就好像他多年前关于安乐死的思考一样，让人觉得不近人情。
现在米克每天都要面临心脏抢救，而不是一个月偶尔几次。他觉得睡觉都处在恐慌之中，夜间响起的尖锐呼叫，成了每天的噩梦，也许当初选择参加海军陆战队会过的更舒服一些。
金贝莉是米克印象最深的一个病人，一个一岁大的小姑娘。心脏外科的主治医生将她交给米克，一方面来说，是因为这名主治医生觉得米克已经有能力独立处理病人了，而另一方面，将病人交给一个第一年的住院医，说明这个病人没有太大的挽回余地了。
她是一个早产儿，生下来就带着一颗注定无法使她进入小学的心脏。她的母亲抱着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岁，眼圈塌黑，牙床溃烂，即使她说她正在戒毒，米克也自动理解为她只是吸的不那么猛了——毕竟，还要给孩子承担医药费用。米克没看到那孩子的爸爸。
那个小孩的头有些畸形，大的可怕，头皮上青紫色的血管纵横密布的盘踞着，身体却瘦小枯干，看起来可以直接去演个科幻电影里的外星生物。不用诊断就知道那是脑积水，那个女人告诉米克，他们本来是想去神经外科动手术的，但是在检查的时候发现，心脏也许会更快的要了她的命——她的右心室发育不全，根本无法进行脑部手术。
米克不知道这样一个可怜的生物是怎么活到一岁的，而且，看样子她母亲是最近才把她带到医院，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孩子要撑不住了，才省下一些自己用来嗑白粉的钱为孩子治病，米克很想告诉她太晚了。 “那些医生不同意给她做手术，哦我可怜的小女孩。而且也我付不起那么高的费用……”
米克没有问她为什么没有医保，既然她说付不起脑神经的手术费，估计同样无法负担心脏修补——哦，别考虑心脏移植，她根本等不到。米克尽量控制住表情，不让那些不满出现在脸上，不过他将眼睛藏在刘海的阴影下，俯视着这两个好像从60年代平民窟走出来的可怜母女的样子，
他告诉那个女人手术风险，金贝莉这么小，也许无法忍受心肺机的折磨，而且她头上的脑积水也许是肿瘤，手术中颅内压增加也有破裂的可能，那时候就真的回天乏术了。后来女人抽泣着询问了手术费用，便带着孩子离开了医院。米克以为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们，他也不想再看到这样的情形。
他觉得胸口又闷又堵，他拒绝了一个濒死的病人，一个小女孩。也许会有福利机构愿意收留她，或者医院会用额外的费用给那个小女孩动刀，即使她也许要死在手术台上。米克觉得自己不该让那对母女离开，但是他没这么做，他打电话到那个女人留下的手机号，一个男人接了电话，在听到是来自医院后马上挂断了。
米克在护士台呆呆站了一阵，听着电话挂断后的滴滴声，那种声音永远不会停，在某个时刻后骤然拉长。米克拨通了神经外科的楼层，他想跟埃尔文说几句话，他不会提到金贝莉和她的母亲，也不会提到什么手术和奇怪病例，他只想听听他的声音。
护士告诉米克，史密斯医生正在手术中，无法来接电话，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转达。
米克这才想起来，埃尔文已经到了可以独立手术的阶段。前两天在走廊遇到他，那个人正飞快的和护士交代着什么，一如既往的专注，雷厉风行，甚至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米克，和他擦身而过。
他突然意识到，那个穿着白色外袍的家伙已经不是和他在篮球场一起奔跑的男孩了。他的色素极淡的金色头发总是服帖的呆在头顶，无论多忙都不会表现出倦怠的一面，他稳重的语调和从容的动作，让任何一个病人都心甘情愿的将性命交付在他手中。他不会因为看到一两个畸形的可怜小孩就心情不好，他可以冷静的处理任何棘手问题，埃尔文已经成为了他应该成为的那类人。技术高超、内心坚硬的，完美的外科医生——将米克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周三的早晨，米克做完例行的病房巡查后来到诊室，竟然又见到了金贝莉母女。两个护士和一个住院医正围着她们，护士看到米克后，眼神有些躲闪的退到一边。米克大步跨过去，病床上那个女人眼圈乌青，似乎是被人揍过，而她那畸形的女儿正睡在她怀里，嘴里插着呼吸器，一根皮下注射的管子贴在她薄到透明的头皮上，用胶带粘住，看起来随时可能断气。而她枯瘦的胸腹上全是青紫的瘀痕，还有被烟头烫过的痕迹。
“不是他的错，他只是喝了点酒，他不是故意伤害我们的……他这不是送我们到医院了吗？”女人拉着那个住院医哀求。“他刚被放出来，不能再惹什么麻烦……”
“那个男的还在吗？”米克压着声音问。
“嗯，他在楼下填表。”住院医撇了撇嘴。“收治她俩的是神外的人，他们在急诊室，老大还没说把这两个可怜虫送到哪个科。”
米克再也没说什么，他冲下楼去，在一层的大厅尽头看到了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同样灰黄色的干瘪皮肤，乱糟糟的枯黄头发，正跟两个医生说：“我没动她们，她自己从楼梯上摔下去的。”
米克冲着那个男人走了过去，管他什么律师起诉，故意伤害，他要直接把这混蛋送进骨科病房。结果就在距离不到两米的地方米克被人猛的推了一把撞在墙上，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神经外科医生。
“昨天晚上又通宵了？给我清醒点。”埃尔文压低声音说，在周围人错愕的目光下将双眼通红的米克拖到休息室。他将米克推在沙发上，在身后撞上门，有些焦躁的来回踱步。“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杀了那混蛋。” “米克！住手！”埃尔文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你要是被起诉，谁给那小姑娘开刀？院方已经联系警察了。” “有没有人开刀，她都活不了！”米克抓着埃尔文的肩膀，将那件雪白的医师外袍握的全是死褶。
“我在她头上开个洞，今天就弄死她，或者你在她肚子上开个洞，填半个聚四氟乙烯心脏进去，让她再活半年，你选一个。你不是让那可怜女人生下这畸形儿的罪魁祸首，你也没塞个脑瘤在她头里，别这么多愁善感的。”埃尔文保持着被米克按在门上的姿势，米克一脸不敢相信的抬头看着他。
“你他妈的说什么鬼话……”
“最早收诊她的就是我，我以为你会接下来呢。”
米克甩开埃尔文退到休息室屋里。
“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不过他父亲已经不是我最想揍的人了。”米克在沙发里坐了下来。
“我猜我的排名上升了？”埃尔文没什么笑容的说，外面的护士在敲门，告诉他十分钟之后的手术改在2号手术室了。
“我要回手术室了，想揍我的话就抓紧时间？不过你要答应给那小可怜儿开刀，申请费用的事情我替你问问。”埃尔文扯了扯满是褶皱的外袍。
TBC.
4.
由于人员紧张，金贝莉的手术被安排在了当天夜里，凌晨的时候米克才从手术室出来，这是他第一台主刀手术，那个小女孩撑了下来，但是米克没有什么喜悦之情，他知道金贝莉仍然活不了多久。
埃尔文正坐在手术室门口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翻看那些X 光片和断层扫描，几个护士将金贝莉的病床推上电梯，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哎？”米克以为他们应该把这个病人送去加护病房，而不是另外的什么地方。
“埃尔文？”米克叫住走进电梯的男人。
“既然你都努力了，我也试着做些什么吧。”电梯门在他们中间关闭，埃尔文始终没有看米克的眼睛。
埃尔文洗过手，由护士帮他穿上手术服，韩吉根据上一场手术的药剂量重新计算了麻醉时间。他们提高了手术室的温度，并加热了皮下注射的药水，否则过低的温度也会要了这个小孩的命。埃尔文将金贝莉翻过去，用特制大小的承托器固定住她的头部，开刀的位置在她脑后，他们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工作，毕竟她刚刚经历过另一场手术，长时间的麻醉也许会造成她的皮肤溃烂。
“积水位置在第四脑室，肿瘤不可能完全切除。” “我以为，这种注定要„被大自然抛弃‟淘汰的病人，不是你喜欢的对象呢。”韩吉透过护目镜看着那个年轻的医师。
“我爱死额外加班了。”埃尔文一边眯起眼睛，一边用手术刀切进了金贝莉的头皮，他划开了一道十几厘米的切口，简单止血后用电刀切开后脑和脖子上的肌肉，人肉的焦糊味立刻溢满在空气里。他们将伤口撑开在头骨上钻出一个小洞，之后用剪刀剪开头骨。淤积的脑髓液顺着导管不停的流出，护士替埃尔文带上高倍放大眼罩。整个过程他做的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多余动作。
埃尔文剪开金贝莉的脑膜，很快就发现了肿瘤。肿胀的深粉紫色，紧紧的附着在脑膜上，埃尔文用镊子夹起止血棉塞进肿瘤和脑组织之间，想将它隔离出来，然而肿瘤是恶性的，已经彻底侵入了脑组织，而此刻它破裂了，涌出的鲜血将止血棉瞬间浸透。埃尔文用剪子剪下一片交给护士做切片检查，用于以后的肿瘤分析——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血压在下降。”护士提醒道，埃尔文看了一眼心电仪，心跳加快，这是失血的征兆。
“取些血袋，加热。”他换了一块止血棉，让护士用吸管吸走那些血液。
脑部监控仪上的数据也开始变遭，这说明失血让她的脑干受损了。监控员几乎是用呻吟的声音说：“波形要平了……”
“注射白蛋白，增加多巴胺用量。”
埃尔文用双极电烧器封闭住出血点，这时病理分析师也走了进来。
“哦，年轻人，你碰到个原始神经外肿瘤，这家伙还没死真是个奇迹。”
和埃尔文的猜想没错，这是个由神经元胚胎组成的恶性肿瘤，根本没有治愈的可能。继续吸走血液，尽可能多的切掉肿瘤碎片。金贝莉还太小，他们不能使用化疗和射线，所以现在他在做的事情，也就是他们今后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医生，她血压过低了，而且心搏过速。”
“肾上腺素。”埃尔文的声音有些嘶哑，这的确能帮助她的心脏收缩，但是代价是破坏她的血循环，几分钟后，埃尔文注意到她的脚趾没了血色。
“她不行了……”护士也开始惊慌。
“加量。”埃尔文命令。
血压回升，但是金贝莉的脚趾变得黑紫。
“再撑一会儿。”埃尔文加快手里的动作，他的动作伤到了金贝莉的脑干和一些神经，这个小女孩失去了一部分听力，他把这个小女孩折磨的更凄惨了，她不能走路了，只能靠一只耳朵聆听外界。但是他别无选择。片刻之后，他从护士手里拿过止血纤维垫在伤口之中，让实习医生将伤口缝合。
埃尔文走到片箱前看着那几张断层扫描的照片，感到胃部一阵痉挛的疼痛。
“要怎么跟她家人说？”韩吉看着一脸憔悴的埃尔文，“你去睡一觉吧，我去跟他们谈。”
“不，我去说。”
金贝莉的父亲因为故意伤害和吸毒被再次关了起来，而那个可怜的女人被埃尔文送到医院的大门口。 “你可以不用回来了，这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
“什么意思？不用回来了，我要怎么接她回家……”
“她撑不了多久了，之后必须戴着呼吸机，你没办法带她回家……我们会照顾她到最后的。”
那个女人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埃尔文，又向医院内看了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你们夺走了皮特，现在又将她夺走，你们这些该下地狱的混蛋。”跌跌撞撞的跑下台阶，消失在灰蒙蒙的城市车流之中。
金贝莉的下肢瘫痪了，而且必须靠气管和胃管呼吸进食。护士们把她放在监护病房轮流照顾，埃尔文再也没有去看过她，也没有向任何人打听她的消息。米克好不容易救下来的小生命，又被他毁了。
也许是对自己的能力太过自负，他才会这么不计后果的进行这场没有任何胜算的手术，然后他得到了他应得的苦果。他不知道米克会怎么想，在手术之后的几天他都没有看到那个男人。
院方让埃尔文去威尔康耐医学院进行三个月的神经内科培训，他便在一天凌晨独自离开了。
在培训结束的那天，傍晚的天空中下起了大雨。埃尔文走出医院的大门，便看到了等在那里的米克，男人穿着风衣站在一把巨大的黑伞下面，裤脚的地方已经被雨水打湿。他们三个月没有见面，没有通话，没有对方的消息。他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米克走过来，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他收起伞站在三节台阶下面稍稍抬头看着埃尔文，那样子有些陌生。
“埃尔文，你这自负的混蛋。”男人抓住埃尔文的手腕将他拉下台阶，直接塞进他的车里，埃尔文很久都没有感觉这么慌张了，上一次他这样不知所措，还是小学的时候在父亲的办公室，不小心打碎了他的荣誉教授奖杯。他坐在后车座上，三个月前给金贝莉动手术时的种种立刻浮到面前，他以为自己已经忘光了。 原始神经外肿瘤，破坏的听觉神经，变黑的脚趾，以及他最后一眼看到的那个可怖的，皮肤变成灰黄色的大头畸形儿。
米克将车开到大学医院，不由分说的拉着埃尔文走进去，一路上不少的医生护士跟他打招呼，埃尔文的手腕被米克攥的生痛，他开始认真的考虑要不要跟旁边这些人求救。米克拖着他来到五层，埃尔文在心里呻吟了一声。
“别这样，米克，我……我没预料到结果会这么糟。”
“对，糟透了，你就这么把她丢下，什么都不说的突然消失。”他将埃尔文拉到最里面的一张病床前，“你好好看看。”
床上躺着个卷发的小姑娘，插着呼吸机和胃管，但是脸圆圆的，眼睛明亮，正抱着小熊玩具。
埃尔文拿起她的病历，看到了金贝莉的名字。
“……她…… ”埃尔文丢下病历，有点不敢相信，“她……真漂亮。”
米克在她床边坐下，小家伙这才注意到来人——她的听力没能恢复。她笑起来，抓住米克的手指啃咬，虽然那只小手颤抖又无力。她似乎想要表达些什么，但是由于喉咙上的插管，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米克轻轻亲吻她的额头，小孩子笑的更甜了。“所有人都说这是个奇迹。”他知道她听不懂他的话，“她也许还是没法活到两岁生日，但是至少你让她活下来了，护士们都很喜欢她。”
埃尔文转身走出病房，米克和小姑娘道过晚安后跟了出去。
走廊里的护士跟他们打招呼并走进病房给那些小可怜做例行检查。埃尔文靠在墙上，米克也没有开口。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也许我们当初不该救她。”埃尔文盯着自己的鞋尖，雨水在脚下形成一滩小小的水洼。
“在看到她之后你还这么认为吗？”
“对，因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我才会这么说。”埃尔文仍旧低着头，他的手紧紧压在胃部。“她还要再死一次，变得憔悴，丑陋，枯萎，这是你想看的吗？无论是她的人造心脏衰竭，还是头上的肿瘤再次爆发，我们都不可能再给她动手术。”
“你说的对，但是她有活下去的权利，每个人都有。”
“这么说吧，米克。医院在她身上已经花了多少钱？三十万？五十万？那么这些钱就不能挽救另一些，比她更有可能活下去的人。”
米克发现，在这么多年之后埃尔文仍旧没有变。他会心软，也会伤心，但是他的理智还是会让他选择最„合理‟的那个选项。
“仅此一次，米克。这次是我的错。”男人抬起头，脸色苍白的让人觉得虚弱，然而他绝对不会动摇。 没人能改变他，包括米克。
5.
两年之后，埃尔文已经成为了神经外科的总住院医师，而且只要完成这最艰苦的一年工作，明年他将成为一名主治医生。米克和奈尔也分别成为了资深住院医，三人平时仍在一起吃饭，闲聊，但是总有些说不清的东西隔离在他们中间，他们不再像大学时一样试图改变对方的想法， 奈尔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他说在拿到行医执照后就会和家人去华盛顿开个私人诊所，之前带过他的一位主治医，想将那里转让给他。米克离开了心外，所有人都不理解为什么他会放弃这个所有人都眼红的位经常干点胡闹的事情——在病人的石膏绑腿上画裸体女郎，或者干脆把打了疫苗的小狗藏在衣服下带进儿童病房，他是医院里最受欢迎的医师，和大部分病人都聊的火热，尤其是那些年轻漂亮的女病人。 不过来回游荡总会碰上他不想去的科室，比如总住院医是他那个同窗好友的神经外科。
这个月，他被按在了神外帮忙，虽然他推脱说自己没接受过神经内科的专业培训，但是他仍在早晨7点被叫到食堂，和总住院医师埃尔文一起听那些新进住院医、实习生的巡房汇报，这样的情景让他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埃尔文比之前带过他们的那位医师要平易近人多了，至少不会把奈尔经历过的痛苦遭遇复制给这些新人——比如大喊大叫的让他们回去询问某个老祖母的排便状况，埃尔文只是让实习医师贝肯在餐后重复一遍巡房——那至少要花掉他5个小时。
米克一边听着他们汇报，一边将那些油腻的牛肉和蔬菜吞下，今天的胡萝卜闻起来实在让人恶心，被他堆到了盘子一角。他准备中午溜出去吃个日餐，就在医院那条街上不远。他可不想像埃尔文一样，整周整周的不回家，当什么糟糕的总住院医师。这个职位是介于上级主治医师和下面住院医师之间的地带，也是最痛苦的工作，它需要高度协调，统筹，安排，并且还要做那些主治医生懒得做，新人又不会做的事，以及，任何莫名奇妙的、不知道该由谁来做的事情，米克一辈子都不想尝试。
早餐会议结束后，米克注意到埃尔文盘子里的肉基本没动，他早餐只喝了一杯牛奶，外加半片面包。 “我说，你这样可是撑不到中午的哦？休息室里的饼干也救不了你，你看上去至少比去年掉了二十斤肉。” “米克，昨天手术的那个病人，我听说夜里出现心包压塞了，是你处理的吗？”埃尔文将盘子倒掉，翻出记录薄。
“嗯，有没有爱上万能的我？”
埃尔文终于脸上有了笑意，“如果我说爱你的话，你会不会留在神经外科？”
“唔，先说一句来听听我再决定。”
“我爱你。”一秒的犹豫都没有，而且声调听起来和“内分泌”没有任何区别。
“没诚意，我去病房看看一会儿要手术的那位。”米克耸耸肩快步上了电梯。
埃尔文上午有两个小手术，结束的时候已经将近两点，仍旧是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讨论着医院的病例。埃尔文没碰那些生鱼刺身，点了一碗乌冬面用木勺盛着汤慢慢喝。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医院打来了电话，叫米克和埃尔文马上回去，一个创伤病人被送了过来。那两个人特别好意思的丢下奈尔结账，就飞奔了回去。
回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室已经准备就绪，三年级学生亨宁和新进住院医格鲁伽早就洗白白的在手术室门口蹲好等着给主刀医师点赞了。
急救车上的医务人员向两名住院医师汇报情况，“车祸，黑人男性，18岁，绑了安全带，被挤压在车中一个小时。我们赶到时仍然清醒，但语言表达不清，血压100/60，脉搏125。头后方有伤口，暂时包扎，没有骨折，四肢自发性活动但无法控制。对方司机当场死亡。”
护士已经将他的衣服剪开，埃尔文戴上手套检查他头部的撞伤，而米克则试图和他说话并找出他身体的感觉。那个人后脑的伤口很长，似乎是撞在了车窗上，还带着玻璃碎片——不太好的情况是，他的脑浆正从头骨的裂缝中缓缓的渗出来。
“乔恩，听到我说话吗？”米克对着他的耳朵大喊。
“哦……”隔着氧气罩，那个少年迷迷糊糊的回答。
“你在医院，我是米克，马上和埃尔文医生为你动手术，你活动一下手脚。”
那个黑人少年躺了好一会儿，在他们以为他昏迷了的时候，他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这是好事。
埃尔文叫护士把他的头简单包扎一下便去联系CT 拍照，米克继续检查他的胸腹受损，而亨宁和格鲁伽则做些简单的工作，抽血送到化验室，检查骨折，清理他身上的污垢和玻璃碎片。
“先给他输血，现在血压是多少？”
“90/50。”
“再输一升乳酸食盐水，送去拍X 光片。”
埃尔文和米克来到更衣室换上手术服。在他们出来之后，乔恩的血压开始回升。他俩进入手术室清洗，亨宁拿着X 光片回来了。
“幸好不是多创形，感谢上天，他的心脏和动脉没事。”米克松了一口气。
“别高兴的太早，记得吗？他系着安全带，搞不好肚子里的状况一团糟。”埃尔文盯着片子看了一会儿，“给他腹部插管检查一下。”
亨宁和格鲁伽在少年的肚脐下割开一个切口将管子插进去注入盐水，随后用吸引器将盐水抽出来。很可惜，盐水有红有黄一片浑浊。
“肠子和脾脏都受损了。”埃尔文拍拍米克的肩膀，“头我来，肚子你来。”
“幸好不是心脏，不然你就没法动他的脑子了。”
“我们运气不错。”
其他的片子拍出来了，乔恩的颈椎和腰部状况还好，没有骨折，他们将他搬到手术台上，麻醉医师开始给他输入气体。
治疗室的护士跑来通知，病人的父母赶到了。埃尔文压根就没打算出去跟他们说话，便打发了护士将两人领去找救护车上的工作人员。护士已经连接好了监控仪器，并开始给他输血。
埃尔文打开了他头顶的伤口，又有脑浆流出来，埃尔文用手术刀切开他的头皮，而另一边的米克也已经开始了工作。护士架好了心肺机，然而没过两分钟那个少年就呼吸急促脸色灰黑，瞳孔收缩的不一致。米克只得暂时用止血夹夹住他肠子上的破口，给少年插入喉管，并用气囊打入氧气。
他的皮肤变得有些发蓝，低压已经测不到了，心脏马上就要骤停。
埃尔文也停下手里的工作将伤口盖住，并在男孩胸口泼了一瓶消毒药水。“米克，胸内心脏按摩。” 他们需要迅速打开他的胸腔，用手积压他的心脏。埃尔文用手术刀刺入男孩的前胸，用力割开一道三十公分的开口，米克将他的胸骨撑开，并将手插进去握住他的心脏按摩，血液喷了两人一脸，整条手臂都是血，病人的血压几乎无法测到，心脏也在不规律的乱跳，监控仪器上的警铃响成一片。
米克感觉周围突然安静了，眼前模糊的一片血红，他透过护目镜上的血点看向身边的埃尔文，男人也在看着他。然后，米克感觉到手心中的心脏开始重新跳动，周围的声音也回来了。
米克在缝好那男孩的肠子之后，帮埃尔文清理他头部的骨片和瘀血，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但是这个男孩活了下来，也许是在金贝莉之后的另一个奇迹。米克不禁在心中想，这两次都是他与埃尔文共同完成的手术，也许这代表着什么，你知道，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人总会想到一些奇怪的事情。
他和埃尔文站的那么近，手臂贴着手臂，可以清楚的听到对方的呼吸。米克决定留在神经外科，一直这样站在埃尔文的身边。
手术结束时已经是半夜，埃尔文在手术室里嘱咐那些实习生之后的护理事项，这一次他带来的是好消息。他在休息室找到了埃尔文，不过沙发已经被心外的住院医占用了，米克从柜子里拿出摊子铺在地上，和埃尔文躺了上去。
凌晨的时候米克被惊醒，他发现埃尔文坐了起来，他的大脑反应了很久才搞清楚，并没有紧急呼叫。他将手放在这名总住院医师的背上，发现他在压抑着剧烈的喘息。米克瞬间清醒，他做起来扳过埃尔文的肩膀，男人的额头上全是冷汗，手紧紧按压在腹部。
“埃尔文？你怎么了？”
“抱歉，米克……”他在喘息的间隙吐出几个字，“我恐怕……”他干呕了起来，用手捂住嘴，暗红色的液体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6.
因为不想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埃尔文打算去另一所州立医院检查，而这检查还是米克将他从战斗第一线硬拖下来才去的。前一天，哪怕他只是请了半天的假。
在门外等的不耐烦的米克终于忍不住冲进医院，把正在和韩吉商量下午手术的埃尔文架出来塞进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
埃尔文裹紧风衣，有些嫌弃的打量了一下米克。这家伙套着一件灰绿色的毛线翻领外衣，里面两件素色T 恤，V 领里套着圆领，配上他的小胡子，还真有种复古的英伦逼格，可下半身就不太对劲了，腰里一条格子装饰腰带，垂了一半到膝盖，两条大长腿裹在骚气逼人的皮裤里，出租车的后座空间简直要塞不下它们，鹿皮靴子上还钉着一排铜扣——这还是埃尔文警告他不要穿的那么惹眼之后。好吧，比起大学时，要朴素多了。
“记得吗？你前天早晨吐血了，工作狂也要适可而止。”
“我又不是第一天胃痛。我们路上要多长时间？”埃尔文瞪了他一眼，说实话要不是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他身体出了状况，尤其是吐血当天他还精神抖擞的切了一个脑袋三个脊椎。
“大概50分钟吧？”米克看了一眼表，“早高峰时段，也许时间要更久一些。”
“嗯。”埃尔文当机立断的闭上了眼睛。能坐着就不要站着，能躺着就不要坐着，简直是外科医生的一个常识，更何况他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睡了。米克用手揽住他的肩膀，让他将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也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埃尔文一直有胃痛的毛病，从大学开始他就因为作息不规律而闹的肠胃脆弱，在得了两次急性胃炎之后，终于肯按时吃饭了，平时也比较注意。后来在实习和新进住院医阶段，米克很少见到他，只记得有次在食堂看到他在饭后吞了些药片，他当时以为是阿司匹林或者维生素之类的。
他注意到埃尔文自从几个月前当上总住院医，便瘦了很多——每个总住院医都会这样，在手术台上累掉20斤肉或者因为吃太多休息室的巧克力饼干而多长20埃尔文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但事实上，有些医生在面对自己的病情时，反而变得迟钝了。
司机叫醒他们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城市里的堵车状况比想像的还要糟。米克从车里爬出来，浑身都在痛，尤其是肩膀，被埃尔文压的几乎没了知觉。
“嘿，医生，睡的怎么样？”司机在找零钱的时候跟他们搭话。“看你们这入睡速度就知道是干什么的，我上个月碰到个外科医生，他的车在我前面，突然就不动了，怎么按喇叭都没用。竟然在等红灯的时候睡着了！”
“我也干过这事。”米克咧咧嘴，“不过开罚单的那位警察小姐放了我一马。”
一定是窥探他皮裤下的屁股，摸一把就撕了罚单什么的。
体检已经预约过了，米克让埃尔文在大厅等着，自己去给他填表，等他办完那些繁琐的事情回来发现埃尔文又在大厅的角落睡了过去。
“你说你干嘛非要来这家医院，直接给奈尔打个电话就全解决了——要不是那护士好心，我还真不知道这破表怎么填。”
“这次又是多亏了你的脸啊。”
“埃尔文，你跟我说实话，你这个……到底到什么程度了？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我他妈的紧张死了。”米克和他来到内科诊室门外，前面有七八个人在排队。
“胃溃疡。”埃尔文把病历递给米克，“我去年在一家私人诊所做了检查，我猜……今年恶化了吧？” “什么叫你猜。”米克一把将他的病历抓过去，“回去我一定叫奈尔给你开二十个月的病假。”
“说实话……我觉得状况介于„还凑合‟和„很糟糕‟之间吧。”埃尔文说的轻描淡写，比他说起自己病人的状况时要心不在焉多了。
“那就是„糟糕‟了，对吧？”米克阴沉着脸翻看他的病历，如果只是胃溃疡还好，不知道这一年恶化到什么程度，他不敢去想那些不好的结果。
轮到埃尔文的时候，米克跟着一起进了诊疗室。办公桌后面坐了一个四五十岁的肥胖大叔，他从半月形的镜片后瞥了一眼应该扔到T 台上走个来回的米克。“不是家属的话，在外面等。”
“我是他老公。”米克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大咧咧的坐了下来，然后得意的晃了晃无名指上的戒指——他哪弄来的。医生扭头看埃尔文，他手上没有戒指。
“今天早晨忘在卫生间了。”埃尔文有些抱歉的笑了笑。
那个医生一脸吃土豆泥噎住的表情。
那个医生翻了翻病历，又例行公事的问了一些症状，其实对于埃尔文来说，这个步骤根本没有必要，他只想拿到医生的签字去拍胃部照片而已，而这个医生偏偏在懒洋洋的拖时间，下午还有一位院长推荐来的老夫人等着埃尔文动刀。米克看到埃尔文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攥紧，他拉着椅子凑了过来，一脸的真诚和担忧。
那名消化科医生哼了几声草草开了张单子，将他们两个赶出去做钡餐CT 。
米克搂着埃尔文走出诊室，两人笑了一路。他们走进电梯，米克靠在墙壁上望着天花板继续笑，过了好一阵才低下头看着埃尔文。
“亏你用这种事情开玩笑‟他一定会叫保安把你赶出去的。”埃尔文又气又好笑的看着他。
前面只有一个人在排队，埃尔文很快便进去拍照，米克在走廊的椅子上捂住了脸，明明是不该说这种话将之前的片子翻出来看，的确不是什么太糟的情况，更何况埃尔文不是一个体质虚弱的人，他安慰自己说也许埃尔文只是需要吃些药，休息两周。
但是他感觉很差，他每周都要面对几十个病情严重到马上就要没命的病人，但是埃尔文的身体状况，让他感到惊慌失措，面对他的时候，米克感觉自己不再是个医生，他所学的东西什么都用不上，脑子里只剩下焦虑。
电话响了起来，米克接通，是奈尔。
“我本来说找你吃饭，结果没想到两个人都不在，韩吉说你们请了半天假？”
“奈尔，我想跟你说件事。”米克盯着紧闭的放射室大门。是的，他能感觉到一些什么，模糊不清，难以描绘，但是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开始害怕。“埃尔文病了。”
“你们在哪？”
埃尔文出来之后，和米克到楼下大厅等结果，米克接了几杯温水让埃尔文喝下去。为了检查，他从昨天开始就没怎么吃东西，又一夜没睡的工作，导致现在看上去有些虚弱，终于像个病人了。在喝第二杯水的时候他去卫生间吐了一次，灰白色的硫酸钡混着胃液和一些暗红的血丝。看来下午的手术要还给主治医生亲自动手了，他打电话给医院推掉了工作。
大概半小时后奈尔也赶了过来，他看到埃尔文的脸色，什么也没问，埃尔文也没解释什么。米克躲到门外不停的抽烟，奈尔不停的给埃尔文灌水让他尽快把药剂排出，然后他也不管之后有没有检查，买了些热汤和面包强迫埃尔文吃下去，一边还骂骂咧咧的抱怨这家医院的科室设施。
下午的时候结果出来了，米克和奈尔把埃尔文丢在走廊，两个人拿着片子对着阳光看了很久，他们不再理会之后的复诊，带着片子和埃尔文坐上计程车。
米克抢先坐到副驾驶位置，他不敢挨着埃尔文。奈尔坐到后座。
“很糟吗？”
米克不说话。
“胃穿孔，有个阴影，很小，目前看是良性的，具体的回去再给你检查。”奈尔沉默了一阵，然后他转过来对着埃尔文，“你知道吗？要不是看你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真会揍你。”
埃尔文将头靠在椅背上笑了起来。
“还他妈笑。”奈尔悻悻的坐回去，然后掏出手机打给自己科里的住院医师，安排病房。
“喂，米克。”在奈尔打电话的时候，埃尔文叫住前排的男人，米克没回头。
“嗯？”
“我不是说了吗，介于„还凑合‟和„很糟糕‟之间。”
7.
院方在外科住院处给埃尔文安排了一张床位，虽然是间双人病房，但是另一张床上暂时没人，算是特殊待遇。除了中间的时候被奈尔拎起来吃了点东西，埃尔文在那张床上睡了足足十三个小时，神外的总住院医生原地复活。
“你们知道吗，我今天早上听会诊的时候，听到个笑话。”奈尔在食堂搅拌着盘子里的意面，“夜里护士查房，发现有个病人不见了。于是值班的医生满楼的找他，你猜怎么着？那个病人进了手术室，不，不，他不是被送去抢救了，他正给一个车祸的小子做开颅手术。”
“哈。”米克应了一声，继续埋头吃他的玉米饼。而那个半夜逃走的病人正一脸微笑的看着奈尔。 “埃尔文，我给你开个床位，不是让你用来当专用休息室的。”
“哦，奈尔，你也知道，我们休息室的沙发总被心外的人占用，一想到我可以睡在床上，简直就是天堂。” “管不了你。反正下周你就做手术，我不信你能插着点滴给人开刀。”
虽然嘴上说着不管，但是奈尔还是时不时的窜到外科楼，和米克一前一后的跟着埃尔文。感觉又回到了大学时期，萘甲醚铁三角又出现了。
而埃尔文在检查之后，每天按时吃奈尔开给他的药，反而精神越来越好，以至于医院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位总住院医在一周后需要动手术。让奈尔和米克欣慰的是，埃尔文的检查结果不算太糟，是个良性的肿瘤，开一刀，挖出来，缝上完事。比起他们处理的那些创伤病人简直不算个事。不过哪怕是这么简单的手术，负责的医生也是科主任皮克西斯，毕竟埃尔文是他们医院未来的台柱之一，又是副院长的宝贝儿子。 如果副院长和科主任出现在外科楼，埃尔文就会得到作为眼线的护士提醒，立刻从急诊室跑回病房，爬到床上给自己削个苹果，做个安静的美男子，然后对查房的两个老头腼腆的笑笑，不过也有运气不好、在手术室被逮个正着的时候。于是那个和埃尔文有着一样消瘦面孔的副院长，就郑重其事的将儿子交给了同是住院医师的米克，米克心里乐开了花儿，脸上却一脸正气的说请首长放心，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坚决完成任务。
于是，当副院长再来查房的时候，就会看到一双（刚跑进来坐下的）安静的美男子。
难得一个闲适的中午，没有人突然中风，也没有人遇到车祸。米克拎着一个保温瓶进了埃尔文的病房，他床上摊了一堆医学期刊的文章影印，正用ipad 翻看最新一期的《柳叶刀》。
米克默默的帮他把桌面收拾好，将保温瓶里的奶油汤倒出来，埃尔文便一边看着杂志一边喝汤，从喉咙到胃壁都被润的温暖，文章里的字便看不进去了，他放下手里的杂志专心喝汤。
中午的阳光暖暖的射进屋里，微微灼着米克的后脖子。
“你做的？”埃尔文放下汤勺。
“嗯。” 米克倒了杯清水给他漱口。
“被你惯的再也不想在食堂吃了可怎么办。”
“我天天给你做。”米克是认真的。
埃尔文不知道怎么接。米克追的执着，不顾后果，埃尔文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却不敢回。他和米克都不是同性恋，但是他们也许能为了对方当个同性恋。
米克站起来走到床边，弯下腰和埃尔文接吻，还带着淡淡的甜奶油味。他的小胡子蹭的埃尔文有点痒，他咬住他的嘴唇，他就搂住他的脖子；他试探着将舌头伸进去，他就含住吸吮。他们心里都没底，谁也不敢先进一步，只有接吻，但目前足够了。
后来还是埃尔文先放开了手，他腿间有了反应，被压在杂志下米克看不到。米克起身收拾好了桌面，离开病房。
米克下午有一台椎间盘切除手术，他做的谨慎而迅速，不出任何纰漏，明天一早就是埃尔文的手术，他作为助手给主任皮克西斯帮忙，奈尔和韩吉也会在场，只是一场简单的胃部良性肿瘤切除手术而已，最慢六个小时也能结束，没有任何危险。米克打算下班后直接回家，好好睡一觉，然后一早回来看埃尔文。
然而在他完成工作出去之后，却被告知明早的手术主刀换成了自己。他打电话给皮克西斯主任，老头子嘿嘿了几声说是埃尔文要换的，自己乐得轻松在一旁看着，然后他挂了电话让米克别打扰他听音乐会。米克慌了神，打电话给韩吉，又打电话给奈尔，他俩都是一副“早就知道了，埃尔文不换你才怪”的语气。毕竟是个小手术，风险和隆胸拆肋骨差不多大。
“可是，院方不是规定，不许……熟人做手术。”医学伦理学规定不允许医师处理近亲，医生不可以对病人„太过‟关注，以免因为感情因素产生害怕心理而让自己神经紧张，这样他们就会慌张，然后搞砸手术。手术台上，病人需要的是好像感恩节切火鸡的主妇一样心情平静的医生，而不是像恋人一样握着他手流泪的医生。
“少来了，米克。埃尔文是你太太吗？他可是从小就认识皮克西斯，搞不好还是那老东西的干儿子，论亲友怎么也轮不到你。明天你只要把老同学当成块好看的猪肉简单处理一下，然后你就可以继续和他打篮球了。你不会被这种小事难倒的。”
米克挂断电话，护士台的姑娘正一脸关切的看着他，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表情太愁苦了。他洗了个澡，然后换上便服，来到病房区最里面那间，几个护士正好说笑着从里面推着器材车走出来。
米克走进去，埃尔文正坐在床上穿衣服，头发也是湿漉漉的。
“被伺候的可舒服？”米克在身后将房门关上。
“刚才刮体毛，”埃尔文用毛巾擦了擦头发躺到床上。“我坚持了好久，才自己做的灌肠，明天手术前还要再来一次。”他挪开一点，米克在他身边躺下，将一只手垫在他的脖子后面， “你紧张吗？”米克帮他盖上毯子。
“哈，这是主治医生的术前慰问吗？”
“干嘛把主刀换成我？主任的技术比我可好多了。”
“对我而言，你是最好的。”埃尔文抬了抬眼，“让你觉得困扰了？”
“虽然你这么信任我让我很高兴，不过……按理说，我不适合给你动刀。”
“米克，你差不多也该决定了吧？留在神外。”埃尔文靠着他的肩膀。
“我怎么觉得你这是为达目的不惜出卖色相……”
“哈，也有这个目的，20%吧。”
“剩下80%呢？”明知故问。
埃尔文金色的睫毛颤了颤，在这种事上脸皮意外的薄，没说出口。米克勾起他的下巴亲他，手掌伸进他的衣服里，用指节顺着腹肌的中线来回摩擦。“明天要在这里开一刀，以后就要戴着疤了。”
“比带个肿瘤好多了，不是吗？” “埃尔文，你瘦太多了……”
手术是早晨的第一场，奈尔提前去病房盯着护士们帮老同学做准备，然后一路送到手术室，他临时改了主意，在外面等着不进去，借口说也许会有工作，方便护士来叫他，埃尔文没点破，插着胃管他也只能感激的笑笑。
米克已经在手术室里准备好了，戴着口罩和护目镜，他在护士们准备器材的时候走到手术台旁，握了握埃尔文的手。
随后韩吉进来了，一边说笑着一边给埃尔文麻醉注射，护士们支架好罩布，皮克西斯也到了。
七点准时开始手术，米克花了一整晚复习手术步骤以调整心态，效果挺不错，对着绿布中心露出的那部分人体他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在涂上消毒药水后，让人喜爱的那片白净肤色也看不到了。好吧，当个安心切火鸡的家庭妇男。
他用10号手术刀从左侧第七根胸骨以下沿着腹肌中线切下去，划开一道十几公分的切口。皮克西斯在旁边指挥另一名住院医进行腹腔探查，其他内脏没有问题，确定了切除范围后，静脉暂时阻断。监控仪器规律的滴滴声让米克觉得心情平静，他想起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雕塑系学生的时候。
那年，他19岁。
他坐在大学城里一家露天咖啡厅外，抱着速写本打发无聊到仿佛永远没有结束的午后时光。他用炭笔涂出几根潦草的线条记录下来往的行人，女人圆润的小腿和老人佝偻的后背，青年肩上的肌肉和小孩子卷曲的头发。重复的弧度，运动和静止，稍纵即逝的感觉，画满一张后他便将那页撕下丢掉，他记不住它们，也不想背着它们走回学校。
修长的后颈从领口露出来，在阳光下晕出一片刺眼的白。他将那个男孩的背影画下来，炭笔被磨钝了，纸面也发黄，男孩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好看了。
他从书店里走出来，抱着两本厚的要死的硬皮书，米克猜那不是牛津辞典就是天体运行论，总之就是米克一辈子也不会去碰的东西。米克盯着他穿过马路走到自己所在的咖啡店，点了一杯long black，服务生问了他的名字并写在纸杯上。
埃尔文。
男孩在他对面不远的地方坐下，背对着他，用后颈上的那块圆润的椎骨对着他，米克将碳条削尖明目张胆的盯着他，将那挺直的脊背画下来。这一页他没有撕掉。
傍晚的时候，米克远远的跟着他走过街道，他们走的很快，穿过大学城里林立的建筑，从树影中走进夕阳中，再穿入商店的灯光，他们的影子被长长的拖在地面上，天黑下来，米克便再也没找到他。
四年之后，米克和一群新入学的医学院学生挤在公告栏前看分班名单，他闻到一种清淡的草木香，仔细去闻却又不是，他低下头凑近前面那个人的衣领，他回过头来看着米克。
他被米克奇怪的装束吓了一跳，不过良好的教养让他没表现出来。“……你是模特吗？美院在下一条街。” 米克越过他的头顶看了看名单表格。“不，我是你的同班同学。”
手术结束的时候刚过十二点，仅用了五个小时。皮克西斯很满意的拍拍米克的肩膀，后者将埃尔文送到监护病房，奈尔趁老同学药效没过，把米克拉去了食堂。
米克吃的心不在焉，整个人都飘着，明显是昨晚没睡心里有人。奈尔作为一个直男觉得没什么资格去评价这俩急性突发直转基的老同学，但他转念一琢磨，觉得也不错，毕竟这俩活宝交给谁他都不太放心，凑成一对儿天下太平。所以他问米克什么时候和埃尔文搞上的，米克这才抬眼看了他一眼，顺便想起来继续吃饭。
“大前天夜里。”米克意兴阑珊的嚼着肉块， “他昨天问我要不要留在神经外科。”米克假装抽泣了一声。
“你也该定下来了。”奈尔白了他一眼。
“嗯，所以就定神外了，反正我追到手了。”
“你就不能正经点。”奈尔叹了口气，“之后护理也是个麻烦事，你看着点别让他乱跑。”
吃完饭米克去看护病房打了个盹，醒来之后发现埃尔文也醒了。米克很少见到他这么憔悴的神情，感觉满胸戳的都是小刀片，趁周围人不注意上去亲了亲他的额头。埃尔文眼神有些涣散，带着些水汽，告诉米克他已经从皮克西斯主任那里听说了，手术做的非常漂亮。米克不想让埃尔文强撑着精神安慰他，就尿遁了，等他过了几分钟转回来，从帘子缝里偷偷往里看，发现埃尔文又昏睡过去了。
他像个丢了魂的普通家属一样在走廊里乱转，然后逮住韩吉问了许多诸如“昏睡是不是正常，”“大概多久醒过来比较正常，”“麻药劲过了是不是需要调整镇痛泵”的问题，韩吉一句：“捅他刀的又不是我，你自己想想呗？”堵的米克哑口无言。护士长看不下去，拎着高高大大的米克把他丢进治疗室，他这才踏实下来处理自己的工作。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米克又从那个沉稳镇定的住院医师变回个砸了邻居家玻璃的小P 孩，慌慌张张的往监护病房跑，进去就发现奈尔已提早一步占了他的位置。那两个人正有说有笑的，埃尔文已经坐起来了，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他看上去精神不错，不错到让人担心他会跳下地和实习医生一起去查房的地步。看到米克进来，两个人停下了交谈。
“哦，下班了？今天没有急诊患者？”奈尔问。
“都处理完了。”米克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他在埃尔文床角坐下。
“抱歉，这段时间让你干了很多本该我来做的工作。”埃尔文转过头来看着他，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但眼睛已经恢复了明亮，说话的声音也很平稳。
“呐，我回家了，今天玛丽加班，我要去托儿所接孩子。”奈尔站了起来。
“米克，你也回去吧，你昨天就没睡。”埃尔文注意到了。
“我等你到了稳定期再好好睡也不晚。”
“我看了明天的排表，你有三场手术，你是打算一边开刀一边睡吗？”埃尔文微微皱眉，语气也变得冷硬起来。
“我又不是你，这么容易就把自己搞进ICU 病房。”米克顶了一句。
奈尔觉得埃尔文的表情简直冷的瘆人。“米克，你在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如果想胡闹的话，最好还是改行回去画画。”
“那至少每天躺在床上的时候不用数今天又害死了几个病人。”
“那些根本没希望的病人，没人留得住，别往自己身上揽。”
“哈，你已经彻底和那些老家伙变得一样了吗？对病人无动于衷？我可做不到，我永远做不到和你一样。”米克站了起来。“你一开始就跟他们想的一样对不对？你那篇关于安乐死的高分论文！你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对劲了，埃尔文。你是不是从小就想着进医院，然后给那些无药可治的病人一个痛快？见鬼的神经外科！见鬼的创伤治疗！你干嘛不跟那些80岁以上的老家伙直接说：‘您已经没救了，安心去死吧，请不要占用医院的资源。’你干的出来吧？”
埃尔文错愕的瞪着米克。
“你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心情？要是你变得和那些可怜虫一样只能靠呼吸机生活，难道要我和奈尔丢下你不管吗？”
“没错，那时候你们只要关上呼吸机就够了。”
“真他妈见鬼！埃尔文！”米克推门大步跨了出去。
埃尔文低下头去，眼底变得一片暗淡。
“好了，好了，他只是缺少睡眠神经衰弱而已，那家伙一整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你不舒服。”奈尔耸耸肩，“我去劝劝他，让他去你之前那间病房睡，反正床也空着，韩吉今天在这里值班，有什么事护士长会打电话给我的。”
奈尔走出病房，米克正靠在一边墙上抽烟，奈尔一膝盖顶在米克腿上，把烟抢下来按灭。“你这家伙是不是脑子烧了？在ICU 冲一个刚开了刀的家伙大吼大叫？还他妈在走廊抽烟？”
米克低着头不动。
“怎么连你也对他说那种话？的确，那家伙看起来是没什么人情味，不过他„„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奈尔扯着米克上了电梯。
“那个混蛋„„”
“其实，我之前没跟你说。”奈尔将外套穿上，“你们两年前动手术的那个小家伙，叫金贝莉还是雪莉的？一直是埃尔文在负担她的费用。当然了，那家伙不是自己掏腰包，他申请了个什么基金，找了一帮有钱的阔佬给医院养的那些小家伙捐钱，他总能做到这种事。”
电梯到达一层，奈尔跨了出去。“如果你不想跟他分手的话，睡醒了去道个歉，我走了。”
米克觉得脑子很乱，他想回去看看埃尔文。但是埃尔文现在也许不想见他，他可以为了他做任何事，留在神经外科，或者去考那见鬼的主治医师，只要他开口，米克都愿意做。他害怕埃尔文的病情恶化，害怕到一时一刻都不敢离开医院半步，然而他刚刚对他说了那样的话。
他知道埃尔文的为人，他也知道埃尔文在募集基金，但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那家伙一直说着决绝无情的话，也做了很多看起来冷血的决定，但是他救了很多人，多到让他当之无愧的成为领导神经外科的总住院医师。
米克很爱他，他一直以为那是缘由少年时期的冲动和好奇，但是他现在才明白，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时，为什么会感到伤心。
米克走到儿童看护病房区，那里已经熄灯休息了，他隔着玻璃看着昏暗的病房，灰绿色的灯光下一排排的小床，寂静的像墓地。但他们还活着，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会醒过来，饿的大哭，或者被玩具逗得咯咯的笑。
米克回到楼上的病房，简单洗漱之后躺在床上，筋疲力尽的睡去。
明天，他还有很多必须完成的工作。
他爱这份工作。
9.
第二天除了安排中的三个手术，米克还接收了一名突然昏迷的病人，检查之后发现她后脑有个瘤子，状况不太乐观，更糟的是那女人有四个月的身孕，米克只得去说服他们夫妇转去妇科做个人工流产，不然她根本无法接受治疗。但他们犹豫了片刻就拒绝了，理由是什么他们岁数大了，好不容易才怀上这个孩子。这让米克有些气急败坏，他反复跟那对夫妇解释脑瘤的危险，因为如果他们想先生下孩子再治疗，那几率简直比出门撞上克拉克•肯特还低，根本没可能，癌细胞会在婴儿出生前就要了她的命。
女人听后开始哭泣，米克把他们交给实习医生，自己回去做那场椎间盘切除手术。
作为医生，他知道很多别人一辈子也无法了解的事情，比如怎么把瘤子从别人脑子里拿出来，但他无法替别人决定。就算病人的脑子挂在头外垂到屁股上，只要没得到同意，他也不能把那团要命的东西塞回去。
这些不听劝的家伙。
不过万幸，在米克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实习医生告诉他，那对夫妇决定去做人工流产了，因为接待他们的那名医师虽然态度恶劣，但非常很真诚而有说服力。米克觉得，自己要是有能力说服某人多珍惜一下自己的身体就好了。
晚上十一点，米克结束了最后一台手术。他来到监护病房外，那个区域已经熄灯休息了，所以他没有进去。
值班护士告诉他，埃尔文医生的状况很稳定，精神也很好。中午还和几个住院医做了半个小时的会诊，感觉他很快就能恢复了。
“医生，如果你想进去看看他的话，”护士冲病房那边点了点头，“他刚刚躺下，也许还没有睡。” “不必了，有事就打电话去休息室叫我。”
米克在一楼大厅的自动贩卖机前碰到了奈尔。他也刚下班，说过来看看埃尔文。
“我没进去看他，护士说他刚睡。”米克开了罐饮料。
“你这是做贼心虚吧？是不是躲了他一天？”奈尔对这俩都知根知底。
“晚上是主任去查的房，我明天再去看他。”
“嗯，我还是去看一眼，然后回家。”奈尔往电梯里走，米克也跟了上去。
然而当他们正在等电梯的时候，广播里就响起了护士惊慌的声音，“布鲁斯医生，2号ICU 病房！”重复了三次，之后就变成了 “扎卡利阿斯医生， 2号ICU 病房！”
米克有一瞬间的僵硬，被奈尔猛的推进了电梯，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在电梯门打开后冲向埃尔文所在的那间病房。
“布鲁斯医生”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名称，当他们还是医院实习生，在急救小组工作的时候，就常常在听到呼叫布鲁斯医生之后疯狂的狂奔向广播中所说的病房。
布鲁斯医生是他们医院的暗号——那意味着紧急抢救。
几乎是撞开病房门，米克看到两名惊慌的住院医和三名护士。“病人休克了！”
术后衰竭。
奈尔冲过去，查看连接在埃尔文身上的仪表，“血压90/50，脉搏120。联系手术室和皮克西斯主任！”他给埃尔文插上喉管，让护士在静脉注射6毫克吗啡及硝普纳扩张血管。护士长推了滑动床进来，奈尔和那两个住院医将昏迷的埃尔文搬上去，直到他们离开病房，米克都是全身僵硬的站在门口。
“该死！米克！韩吉到了吗？！”奈尔在走廊里大叫，米克这才猛然惊醒追了过去。
他们将埃尔文搬上手术台，扯开他的衣服架起心肺机并连接，韩吉也冲进来，直接替他做了气管内插管并麻醉，高压70，心跳180，她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心室颤动出现了。
“多巴胺！利尿剂！”奈尔大吼。也许是肾衰竭，所以他们不能用肾上腺素。
米克双手交叠压在他的胸腔上，一次次的按压下去。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手术环节没有问题，也许是腹腔淤血？不会的，米克特意多花了半小时处理他的伤口并清洁血块，如果是淤血，不可能撑到第二天的。
伤口感染？也不是。一切的症状都表面这是术后的内脏衰竭。
埃尔文身体状况很好，不是那些八九十岁的老人，不应该出现这个情况的。
到底错在哪里？
自己今晚没有去查房？那时候也许能提前发现点什么？他应该进去的。
或者是，前一天晚上自己冲他大喊大叫？
也许自己根本不该给他动手术？
仪器上的警报开始大响，心跳和血压都测不到了。
米克连接好除颤仪，将软膏涂在电极板上。“第一次，150J 。”护士接通电源，机器发出嗡嗡的响声，米克将电极板按压在埃尔文的心脏两侧，电流猛击在他的胸口，仪器上的数值没有变化。
“250J，第二次。”米克大喊。埃尔文的身体随着电击猛烈的震动了一下，他睁开眼睛，脸色灰白，两只瞳孔大小不一，但是他没有呼吸，只得靠一名住院医用气袋将空气打入他的肺中，然而好不容易出现在仪器上的数值又骤然下降。
护士已经提早将心脏手术用的刀剪准备好，米克必须给他做开胸并进行胸内心脏按摩，这是最后的一线希望。
米克盯着埃尔文的脸，那双蓝色的眼睛毫无神采的微微张开，已经来不及了，这次也一模一样。
然而，仪器上的心脏跳动还有着最后的一丝波动，也许他能将他救回来，哪怕他并不相信，他知道有多少人能在抢救中活下来，那数字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但他不能把埃尔文算在其中，他不是一个数字，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护士在埃尔文胸口涂好消毒药水，米克看到他胃部的伤口，而他现在还要在他身上再开个更大的。米克一只手按住埃尔文的前胸，另一只手拿着手术刀，他觉得眼前一片晕眩，手发抖的根本切不下去。
米克被人一把推开，皮克西斯将手术刀抢了过去直接刺进埃尔文的胸口，刀身全部没入其中，从右向左割开一条将近三十公分的开口。暗色的血液涌出来，米克觉得浑身发软，护士的喊叫，警报的作响让他想要呕吐，盯着手术台上已经看不出原样的人类躯体，大口喘息起来。他扯下口罩，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药水味道冲进他的肺腔，通通堵在那里。
米克被奈尔拖出了手术室。
他双腿发抖，根本无法站直身体。
他那么高高大大，奈尔几乎要捞不住他，米克靠着奈尔跪坐到地面，差点把他也带的一起摔倒。
奈尔第一次看到米克哭的那么伤心，那个站起来比自己要高出一头多的家伙，抓着他的手臂哭的像个孩子。
10.
米克被人轻轻的摇醒，他睁开眼睛好一阵才让脑子恢复工作。对面的沙发上，逆光坐着个身材消瘦的男人。
“埃尔文……？”他模糊的咕哝了一声。
“大家都说我们父子长的很像。”戴着金丝眼镜的副院长露出一个同样点到为止的笑容。
“哦，抱歉……”米克坐直身体，将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
“我很清楚你有多优秀。”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暂时还不想……”
“不，听我说。”史密斯副院长有些突兀的打断米克的话。“我希望今年你从实验室回来的时候可以参加主治医生的资格考核。”
“我不想，抱歉我需要回去睡一下。”米克兴趣索然的站了起来。
“那我们换个话题，我想跟你谈谈埃尔文。”走到门口的米克硬生生的收住脚步。
“我想请你……放开他。”
米克走回房间，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半年前，我就跟你提过这个问题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作为他的父亲，我希望你认真考虑我的话。”
“不行。”米克干脆的回答，“如果你问我，无论多少次我都是这个答案。不过那样也许你就面临起诉了。”
“米克，你冷静点，我想和你好好谈谈，我并不是你的敌人。”老史密斯微微向前倾身。“现在的状况不是埃尔文想要的。”
“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醒过来跟你说了吗？”
“自从那次手术，他已经保持这样两年半了，最佳唤醒的前6个月早就过了，他不太可能醒过来了。” “教授，我没说一定要他醒过来吧？他还活着，对我们来说不是很好吗？”
“米克，你和他从大学就认识，他对待这种问题的态度你很清楚。”
“哈，你又要跟我提他那篇著名的安乐死论文了吗？”米克抱着手臂，“没错，他现在的确是在持续性植物状态，但是他可以自主呼吸，我们关不上他的„呼吸机‟。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教授，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我帮助你谋杀自己的儿子吗？”
老人握在一起的双手微微颤抖，骨节都用力到发白。“你记得他原来的样子吗？他还是医生的样子。他一定不愿意让我们看到他现在这么憔悴的状态。”
“别一厢情愿了，我一直觉得他挺好看的。”米克再次站起来，冰冷而让人窒息。
“我以为你很了解他呢。”老人在身后说。“他会放开你，让你继续向前走的。”
距离那次手术，已经过了两年半。
皮克西斯在最后关头将埃尔文抢救了回来。但是由于心脏停博而导致的大脑缺氧受损，在麻醉药效消失后，埃尔文没有醒过来，他被判定为持续性植物状态。经过核磁共振的造影检查，他的脑干和胼胝体没有受损，所以并不需要心肺机维生，在胃部和胸腔的创伤恢复之后，他被转入了脑神经科的观察室——科内的人称之为„坟场‟，那些脑瘫或者无法恢复的病人都被送到这里。
他们做了电极刺激治疗，运动疗法，肌肉刺激，甚至高压氧，但是他一直没能醒过来。
这不是一次医疗事故，之前的胃部肿瘤切除手术十分成功，然而却发生了不该出现的术后衰竭，奈尔有一次开玩笑说，埃尔文简直是他见过的运气最差的人了。没有人该为此承担责任，米克却无法原谅自己。他对所有事情都感到后悔，他不该在术后和埃尔文吵架，他不该在别人查完房后就不进去看看埃尔文，他应该直接给埃尔文开胸做胸内心脏按摩，而不是耽误了那么多时间——而埃尔文，不该把自己的手术交给米克。
米克变得更加沉默了，除了必要的工作交谈，他几乎从不开口。他不再和同事开玩笑，也不会在和病人讲解病情的时候做些幽默的比喻。没人再看到他身边再出现任何女孩子——以前至少每两个月都会换两三个。
然而还有一些没变的事情，他仍是医院里技术最好的资深住院医师之一；他仍旧在各个科室间轮换，从没定下来，哪怕他的老同学奈尔已经成为了内科的主治医生。他还有一周就要离开这家医院，和家人一起搬去华盛顿，经营那里的私人诊所。米克周围的医师和护士来了又走，从大三学生变成住院医师，从住院医师变成主治医师，只有他停了下来，留在那个同样静止的老同学身边。
米克回到他刚刚醒来的6号看护病房，两名护工正在帮埃尔文做例行清洗。米克过去帮忙，他们将埃尔文翻身，用消毒洗浴液擦拭他的后背。和当年的样子不同，他的肩胛骨变得明显，脊椎上的每块凸起都可以看到，肋骨的轮廓在薄薄的肌肉层下隐约可见。他胸前的两道伤疤已经彻底愈合，米克托了整形科的朋友帮埃尔文做了疤痕修复——虽然所有人都觉得没有必要，此刻那里只剩下两条颜色稍浅的奇怪印记。 米克用海绵擦拭他的腿，腿上的肌肉没有完全消失，却仍令它看起来格外细长。这两名护工，叫爱丽莎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平时在医院工作，照顾各个病房的瘫痪病人，另一个亚历山大是个尼泊尔人，刚从医学院护理专业的毕业，是米克额外聘请的，他们会在米克忙的脱不开身的时候，帮埃尔文进行每天的活动和肌肉按摩，以致于他的样子看起来还没有那么糟糕。
米克每晚都会来这里过夜，在埃尔文移进这间病房的当天，他就扛了张躺椅进来，再也不用和别的医师抢休息室的沙发，也不用偷偷爬上空着的病床。
“医生，要不要刮胡子？又长出来了。”亚历山大指了指埃尔文的下颚，那里出现了一些淡金色。 “我来吧。”米克坐到床头的位置，轻轻扳起他的下巴用刮胡刀清理那些细碎的胡茬。
“每隔几天就要刮一次，也许你可以等它们多长长再一起剃掉，或者留出像你一样的胡子。”亚历山大一边帮病人按摩手臂的肌肉一边说。
“我喜欢他干净的样子。”
收拾之后，他们给埃尔文穿好衣服，米克将他从床上扛起来放到阳台的椅子上，今天的阳光不错。他打开CD 机，将耳机塞进埃尔文的耳朵里，他昨天路过中央公园时看到一个爵士乐队在表演，主唱是个可爱的西班牙姑娘，她轻柔的哼唱会勾起人们年轻时的回忆，米克买了他们一张CD ，他不知道埃尔文是不是喜欢，他从没有告诉过他。他握着他的手，在考虑自己也许该把他送去某个疗养院？至少躲开那位满心忧愁的副院长。米克最近在网上找了不少，也亲自去转了转，但是这些地方距离医院都有些远，所以他一直没能下定决心。
“医生，也许你该和他说说话。”亚历山大在房间内从新铺床。“你知道，有不少这样的病人，他们是有意识的，他们可以听到我们说话。”
米克当然知道，他之前带埃尔文做了一切可以做的检查，埃尔文的脑干没有受损，在做MRI 造影的时候，他们探测到脑部的活动。他对一些声音有所反应，是的，也许他的确能听到外界的声音。
但是，米克不敢和他说话。他满心愧疚，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一直记得那天晚上，他对埃尔文说了什么。他们最后一次交谈，竟然是在互相指责，而自己很明显伤了他的心。
除了握住他的手，他什么都不敢做，甚至害怕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晚上下班后，奈尔来看了看埃尔文，并告诉他自己下周要搬去华盛顿的计划，他将米克拉出去一起吃饭，之后的几天他要帮玛丽收拾房间，也许到临走前都没时间见面了。
他开车去了一家距离医院不远的福利院，院子里还亮着灯。米克走进大门，值班的护士认得他，她们一周以来都正在等他。在二楼里侧的一个病房中，米克找到了金贝莉。
她已经六岁多了，和她的呼吸机小伙伴一起在房间中，米克在她会说话之后给她的呼吸机起了个名字，荷莉，并在每次来看她的时候往荷莉上贴一张彩色贴纸，如今上面已经贴满了小纸片，大部分已经磨的发白。米克知道过不了多久，护士们就要将这些贴纸清理下去了，她的脑瘤再次扩散了。
金贝莉的智力发育远不如同龄人，她只能发出一些短促的声音，而且听力受损让她的发音很难理解。但米克总是耐心的陪着她，上周的时候她的视神经被压迫而失明了，身体也以可怕的速度瘦了下去，护士说她把吃过的东西全吐出来了，而且每天都因为疼痛在哭——呼吸插管压着她的声带，她哭不出声。 她认得米克的声音，每次听到他说话都会冲他笑，然而今天她的面部在痛苦的抽搐，她听不到也看不到，她以为米克再也不要她了，她的衣服和被子上沾满了呕吐物。米克把她抱进怀里，小女孩抓住他的手
指——痉挛的抽动着。她又开始呕吐，污垢将她的外置气管堵住，她无法呼吸，米克拧动机器上的钥匙，将荷莉彻底关闭——也许正像埃尔文所说的，他们五年前就该这么做了。
11.
米克回到医院的时候，病房已经到了熄灯的时间，看护病房里亚历山大正在打盹，只有一盏暗淡的台灯留在房间角落。埃尔文还是像平时一样安静的闭着眼睛。米克叫醒那名年轻的护工，让他回家睡觉，他想跟埃尔文说说话。
米克将病房门关好，在埃尔文床前坐下。
他伸手把埃尔额前的头发整理好，他看起来和以前差不多，一样的冷淡而不近人情，米克将他的手握在手心，轻轻亲吻。
他开始和他说话，一开始是有些心虚的道歉，他不知道埃尔文是否会接受，因为他毫无反应。他说起奈尔，玛丽和他的两个孩子，哦，前不久玛丽怀上了第三个，他们全家会在周末开车去华盛顿。拥有一家私人诊所是奈尔一直以来的梦想，他已经做到了，米克觉得很羡慕。他问埃尔文你的梦想是什么呢？除了当一个医生？男人没有回答。
随后他开始说这两年医院发生的事情，有趣的，无聊的，新来的实习生和离开医院的主治医。还有他遇到的病人，有一些活下来走出医院，剩下的就不太幸运，他不记得那些死去的人的名字。他最后还是没有定下科室，他之前是想和埃尔文一起工作，现在也就无所谓了。
他说的故事零散，跳跃，没什么调理，想到哪就说到哪，然后他也发现了，像自己这样没有前因后果的闲扯，也许埃尔文会听不懂。所以他把话题转到之前他们共同经历过的事情上，他告诉埃尔文在咖啡店的那次偶遇，他现在还留着那张速写，如果埃尔文想看，他可以回家找找，但是他家很乱，不一定找的到，所以米克说周末的时候会把画板带过来，再给埃尔文画一张。
他很久都没有画画了，除了偶尔在病人的石膏绑腿上的恶作剧涂鸦。他觉得很累，好像永远逃不出去，他不想去考主治医师，即使他真的很喜欢做手术的感觉。
他停了一会儿，告诉埃尔文今天金贝莉去世了，是他关掉了她的呼吸机。埃尔文当年说的没错，他又让那个小姑娘经历了一次痛苦的死亡，在她长大后、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美好、有了活下去的愿望之后，再一次杀了她。他不相信什么宗教和神明，如果祈祷真的有用，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每天被伤病折磨，不会有人因为亲人离去而痛苦，但他希望金贝莉可以像书中描绘的一样，在那个世界的花园里玩耍。
“所以，埃尔文，你希望我怎么做？”
米克并不是没有想过史密斯教授的话，那些问题他自己也思考了无数次。曾经的埃尔文，英俊，优秀，完美到耀眼的外科医生，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从不示弱，也从未求助于他人。现在却只能躺在医院的某个角落，每天被人像对待一块死肉一样，擦拭，翻转，丧失了作为一个人的一切，智慧，能力，尊严，人格。如果无人照料，就面临着腐烂、病变和污秽，这对他来说也许简直算是羞辱，但他连拒绝都做不到。 是的，在那次争吵之中，埃尔文对米克和奈尔说，如果他落到需要呼吸机来维生的地步，他要的只有结束这唯一的选择，正如他大学时对安乐死的支持一样。然而老天和他开了个玩笑，他的情况没有糟到那个地步，也没有好到可以做出选择。
如果埃尔文醒着，他会同意他父亲的观点。让人在他的输液药水中，加大某些成份的含量。
但是米克做不到，就像金贝莉一样，他明明知道最坏的后果，却软弱的无法面对。更何况，这次不是别人，而是埃尔文。
他爱他没错，从青少年时期懵懂的憧憬，到后来不顾一切的心疼，他全身心的爱着埃尔文，他的坚韧和理智，他藏起来的那些柔软，他使用手术刀时的果断和灵巧，还有偶然露出的惊讶表情，还有„„那双清澈的蓝色眼睛，然而当这一切都不复存在呢？
作为一个医生，他太清楚了，只要跨越某个界限，人就变成了其他的东西。器官，骨骼，大脑，尸体。 他会对一具活着的尸体保持多久的感情？他执着追逐的那些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
的确会有一些另类的人群，爱上尸体，或者爱上某些物品，一副画作，或者像古希腊的塞布鲁斯王一样，爱上那座象牙雕像。
然而米克不是其中的一分子。
因此他感到害怕，他怕自己哪一天累的再也不想等下去，每次想到这里他都感觉落入冰窟。 他将这一切都说出来，告诉埃尔文。
男人对于米克的颤抖仍是无动于衷，仿佛也不关心自己的未来。
米克不是一个遵守规则的人，他也许并不坚强，但他敢做很多事情。
米克掀开埃尔文身上的薄毯，把他身上的衣带解开，瘫痪患者的衣服并非套装，而是在身侧用系带将前后两片连接，便于清洗和更换。米克将埃尔文身上那形同虚设的布料除去，男人苍白的身体便一览无余的出现在面前，就像他每天帮他清洗时一样，他熟悉他身体的每个部位，然而这次不同。两年的时间并没有将他的躯体摧残的太过严重，有些地方还留有肌肉的轮廓，米克猜想埃尔文的少年时期也许是差不多的样子。
他伏在他身上无声的哭泣。
米克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他猛的坐起来，急忙帮埃尔文活动身体，并按摩被他压住的四肢，如果出现血液流通不畅就糟糕了。他将他的身体翻过去，在他的后背上反复推挤，幸好压痕并不严重，在按摩下逐渐消失。之后米克帮他用温水擦洗了身体，重新穿好衣服。
六点多的时候爱丽莎来了，开始帮埃尔文做例行活动，米克生怕自己在埃尔文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不过爱丽莎并没有仔细看。半小时后亚历山大也回来了，他们重新进行清洗，米克趁机溜了出去。
今天不是他值班，他去房产中心看了那栋位于半山腰的房子，复式结构，有一个两层高的空旷大厅，正好用来做画室。房子后面有条山泉经过，米克踩着地面上厚厚的苔藓走过去，在水流边发现了一片蓝色的花丛，他认不出那些长相奇怪的小野花，闻起来味道清淡，他采了一把带下山去。
他交了预付款将房子定下，临走的时候房产经理给他找了个饮料瓶插花，那个人告诉他这是鸭跖草，古代的时候被人们用作解毒药，花语是希望和理想。
米克回到城里已经是晚上，他拿着那束蓝色的野花回到监护病房，推开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连床铺都被重新整理了，那些仪器也消失不见，仿佛从未有人住过一样。他疯了一样的冲到护士台，两个护士被他到样子吓到了。
“6号病房的人呢？！”
“护工晚上六点多离开了。”
“病人呢？！”
“啊，”护士翻了翻记录，她们刚到这里不久，并不知道那病房中躺着的人曾是这里的一名医生。“史密斯先生，下午的时候被人接走了，这是记录。”米克一把抢过来，在签字那一栏看到了副院长的签名。 “该死！”他丢下记录冲下楼去，在车库拨通亚历山大的电话，那个尼泊尔人过了好久才接了电话。 “怎么回事！！”米克坐进车里，将车发动。
“扎卡利阿斯医生？我下午一直给你打电话，可你一直不在服务区。”米克这才想起来山里的信号不好。
“他人呢？！”
“副院长来把他接走了，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史密斯教授的儿子，哦，他们长的可真像„„” 米克挂断了电话，将车开上公路。
12.
米克开着车直接冲上史密斯教授家门前的草坪，差点撞到他家门廊的前柱。然后他跑到大门前用力的捶打，那栋二层小楼里没有灯光。他跑到后面车库，翻着院墙爬上去，里面也没有停着教授的那辆深蓝色福特车。
他跑到隔壁邻居家捶门，一对老夫妇过了很久才出来，老太太告诉米克，史密斯教授晚上七点多回来了一趟，拿了些东西又离开了，他们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老头叫住米克问史密斯教授的儿子情况怎么样了，米克说他不知道。
他打电话给护士台要来了副院长的电话，打过去对方没接，米克想报警，拨通了电话才突然想起来，难道要说：“喂，警官，我的（植物人）同学被他亲爹绑架了。”自己一定会被当成神经病的。 他在史密斯家的门廊前坐下，直到第二天早上。
史密斯教授刚把车开到街边，就看到自己心爱的草坪上那两道被碾轧出的凄惨印记，米克的车停在他家大门口，车轱辘几乎开上他门口的台阶。这个壮的像熊的男孩从大学就开始给自己惹各种麻烦，相比起来自己儿子是那么乖巧可爱。他将车在车库停好，然后走到家门口，看到了像只流浪狗一样蜷缩在房檐下的米克。
“你在这里呆了一夜吗？进来坐坐吧。”史密斯教授打开房门。
米克从蓬乱的头发后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没有动。“埃尔文在哪？”
“我将他送到东海岸一家疗养院了。昨天下午的飞机，护工说联系不上你。”
米克木然的坐了一会儿，他用一整夜的时间已经把所有的可能都想过了。
“我要辞职。”
米克搬进半山腰的那间房子，家具还没有运来，空空荡荡的极是凄凉。他带着好几个大纸箱，那里装着他大学前的画具，将近十年没有打开了。刻刀和速写本，他把那些箱子里的东西都倒在地板上，试图从那些纸张中寻找多年前的那张画着少年背影的速写，他没找到。
第二天新买的沙发到了，床和柜子还没出厂，他终于不用像个流浪汉一样盖着报纸睡在地板上了。下午的时候他订的石料也运到山上，堆在他的院子里，司机说山路难走导致他爆胎了一次，借此狠狠宰了米克一刀。
米克很久没刮过胡子了，头发也因为在躺地板上滚，沾的全是灰，他忘了装热水器，生怕洗澡之后被山里的冷风冻死，如果死在这房子里，尸体烂掉都没人发现。两天后他裹着毛衣去山下的超市采购，看起来就像在山里住了十来年的样子。
没过两天，韩吉就带着一帮医生杀了过来，非要在米克家的后院开BBQ 趴提。那些曾经窥探着米克医生的小护士们也一窝蜂的跟上山，结果却看到个正在切割石料、满脸白灰的络腮胡大汉，姑娘们的心瞬间碎成渣渣飘散在山风之中。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医生放肆的嘲笑他，韩吉两眼放光的跑过来和米克拍了十几张合影，就像发现了什么新物种，激动之情无以言表。
护士们在院子一角准备烧烤，米克被韩吉推进浴室，他还是没想起来装热水器，韩吉一直就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直接打开冷水将米克推了进去。米克出来后瑟瑟发抖的刮胡子，刮的脸上好几个小口子，韩吉借了个皮筋给他，他脑后的头发长的可以扎起来了。等他一脸清爽的走下楼，护士们心里的花儿就又灿烂绽放了，她们在米克扔在角落的那堆速写稿里翻着，问能不能拿回去一两张，当然可以，米克本来是打算用它们点个壁炉的。
有人打开了他的音响，肖邦的g 小调第一叙事曲轻轻撞击在木屋的顶棚，回到画室的上空回荡，韩吉说就算是我这没艺术细胞的人都能随手画张蒙娜丽莎了。米克还是没什么话，亨宁问他院子里那块石料想雕什么，那块石头已经大致出现了人的轮廓，米克说没想好。
那群人折腾到了天黑，好在有点良心替米克收拾干净才一窝蜂的下山回城，临走韩吉说：下周再来！米克二话没说的拒绝了。他们走后，屋子又变得清冷，米克也开始发冷，多亏那个冷水澡，他觉得他要感
冒了，他蜷缩在沙发上，觉得自己还真是面临着冻死或者病死在这里的危险，所以她拨了韩吉的电话，打算趁她没走远把自己捎下山去，韩吉车里放着摇滚压根没听到。
他闭上眼睛睡过去，过了大概一个小时，他听到门前的公路上有汽车的声音，停下又走了，山里经常会又迷路的人找不到路四处转。有人走到门前敲门，太好了，韩吉回来救他了。
他打开门，看到站在那里的埃尔文。
“司机在山上转了很久才找到你的房子，希望我来的不是太晚。”男人风衣下的身体仍旧削瘦，他手中有一根木漆的手杖，用来支撑他的身体，不过他看起来不像病人，苍白而矜持，像是从BBC 历史剧里走出来的某位绅士。
“你不是„„被你爸送到„„”
“恢复中心。那天早晨我就醒了。”埃尔文望着米克震惊的脸，“不请我进去吗？”
米克将他抱起来跑进屋里，他变得那么轻，仿佛用力就会折断他的骨头。 “我还以为你„„” “如果你早些开口跟我说话，也许就不用在床上浪费两年了。”
“你能听到？”
“一部分，比如„„你在咖啡馆偷窥我，还有要跟我分手。”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米克吸吸鼻子，“对不起，我„„那时候不该说„„”
“别又压在我身上哭。”埃尔文拍拍米克的后背坐了起来，米克死皮赖脸的搂着他的腰，埃尔文挣脱不了。
“你真的是因为听我说话才醒的？”米克靠在埃尔文的肩膀上，眼圈红红的。
埃尔文瞪他一眼，随后眼神软了下去，“米克，我睡了多久？”
“九百零一天。”
END.